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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唇齿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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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与他仅几步之遥,渐渐红了眼眶。
虽强压着哭腔,仍是溢出些颤音。
晏淮序愣在原地。
他如今所见那双摄人心魄的眸中,并不含分毫柔媚婉约。
有倔强,有愤怒,唯独没有她从前的娇气与委屈。
他透过这双眼睛,终见到她藏于这副柔弱躯壳下的坚韧——
那是一只拼尽全力在乱世中苟活的灵魂,融着步步为营的谨慎与披荆斩棘的莽撞。即便早已千疮百孔,仍拖着肉身,不死不屈。
他顿生懊悔,自觉方才那番所谓“为她好”的言语,并不是她所愿所求,只是为自己的歉疚,寻一个试图弥补的安处。
他从未真正去了解她这些年的遭遇,只固执己见地认为,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天真少女。
他真是大错特错。
“你说得对,我不该在不知你境遇之时,冒然干涉你行事。”
他整理好心绪,朝她展颜一笑。
“所以,柳美人,我可以......重新认识你吗?”
春风乍起,柳烟浔怔怔地瞧着树下朝她笑出两颗虎牙的他,蓦地落下一行泪来。
她随手用衣袖拭去,默许了他所请。
“你为何容颜大改?”
“蚀骨之毒。将此毒溶于水中,覆面三日,三日后,骨软可塑,皮肉也会逐渐生长贴合。”
她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却让晏淮序蹙紧了眉头。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脸,但念及二人身份,又猛地将手收回,喃喃道:
“此等阴毒之物,定无异于抽筋剥皮。你最怕疼了,与你而言,又怎会比死轻易?”
“怎么,知道我这般,反倒不敢触了?”
她望着他垂下的手哂笑道。
说着,她自顾自地牵起他的手,覆于面上。
他犹豫片刻,并未挣脱,只由她摆弄,接着道:
“你幼时最不喜舞乐,每每伯母央着你学,你便总求着我带你出去。”
“如今我学得极好,他们都很喜欢。”
她粲然一笑,仍牵着他,后退一步,似往日宴饮舞乐之时,足尖轻点,在他身侧旋绕几圈。
衣袂随之翩飞,好似一只花丛中嬉戏的蝶。
“你还......清瘦了许多。”
他望着她红衣掩映下盈盈一握的细腰与那双纤细的足踝,强压下心头生出的疼惜,尽力稳声道。
她在风月之地待得久了,便时常能自男子眼中窥见因己而生的情/欲。
可如今他握着她,凝望着她,甚至离她如此之近,神色却始终无关欲意,只余悲伤。
“你幼时最喜莲蕊衣香,如今却换成了荼芜。”
他哑着嗓音,缓缓道。
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已落了泪。
她撒开他的手,懒懒一笑:
“从前,我可不必讨他人欢喜,自然可以活成我喜欢的模样。”
“所以,你活下来的这七年,都是为了今日,对吗?”
“对。”
“那我呢?”
柳烟浔抬眼望去,见他眸中莹莹闪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阴差阳错走至如今,她又该如何待他?
“那我呢?”
他又重复一遍,似是询问,更似是自嘲。
而后深呼一口气,定定凝视着她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要帮我?”她眼中带着些不解。
“不然,我要眼睁睁看着你如履薄冰,自己置身事外吗?我做不到。”
她挑挑眉,沉下目光,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良久,她勾勾手指。
待他顷身过来,踮起脚尖,气息打在他耳畔。
“帮我查查怡王,晏长舒。”
她的语调极尽温柔,出口的话却似淬毒。
“为何要查怡王?”
晏淮序来时本有猜测,她与怡王应是同心。
经此一语,倒有些疑惑。
“不知道,许是直觉。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她随口应付道。
“好。”他并未刨根问底,爽快应下。
既得知怡王在张尧等人与陛下之间游刃有余,她便迫切地想了解,他究竟是何种立场。
若他心向陛下,为何要帮自己?
若他心向旧臣一党,为何要帮陛下铲除张尧?
她可不愿做任人摆布的傻子,也得为自己另寻后路才是。
“殿下,妾已出来许久。”
她望了望天色,见红日高悬,轻声提醒道。
“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他听出她的逐客令,垂首笑笑。
刚行几步,忽闻身后之音。
“殿下!”
他止住脚步,徐徐转身,有些意外。
最好的后路,不正是眼前人吗?
她站在先前的那棵树下,侧首明媚一笑:“长路漫漫,殿下可愿同去同归?”
他险些被这笑容蛊惑,定了定神,眉心微动:“此言何意?”
她眨眨眼道:“你助我平陆家之冤,我助你铲除异己,如何?”
“你不必回报于我,我也自会帮你。”
“可我素来不喜欢欠人情。”
她与他擦肩而过,侧首道:
“据我所知,对殿下虎视眈眈之人亦不在少数,更何况,身为后妃,我也需为自己着想,比方说......”
她特意顿了顿,引得他亦侧首。
而后勾了勾唇,低低道:
“比方说,母凭子贵。”
晏淮序一滞,望着她袅娜离去的背影,暗自有些气结。
东府。
季承安得太子令,刚入书室,便见他正心浮气躁地临摹芙蕖,竟连他入内都未曾留意。
垂首笑笑,静静候在一旁。
见他撂了笔,又蹙眉将画纸团作一团,丢在地上,重新铺开一张泼墨,寥寥几笔,又将画纸团作一团,口中还嘟囔着什么“母凭子贵”,终忍不住出了声。
“殿下,您说什么呢?”
晏淮序闻言一惊,见是他,手中纸团便朝他砸去。
“来了还不做声,就知道看本宫笑话!”
季承安是跟随他多年的副将,亦是他的至交,私下无拘惯了。
他一把接住纸团,好奇凑上来道:“什么母凭子贵啊?”
晏淮序瞪他一眼:“干你何事?”
季承安也未介怀,大大咧咧地寻了座,问道:
“殿下宣臣来,该不会是为了让臣看你团纸吧?”
他斟酌片刻,道:“昨日宫中杖毙了个宫人,你可知?”
“这事又不是头次发生,大惊小怪。”
季承安随手捏起块点心放入口中,含糊道。
“若这宫人,原是旁人安插在东宫的细作呢?”他放下笔认真道。
见他不似玩笑,季承安也严肃起来,端坐道:“是谁?”
“本宫的好小叔,怡王。”
“怎么可能!他那般朗月清风的人物!”他惊讶道,“当真是他?”
“是。”
季承安蹙眉颔首:“好,我命人帮你留心着。对了,怎么这几日你不同我追问陆姑娘的下落了?”
他堪堪抬眼:“怎么,你查到了?”
“没有。不过,你从前每日问我一遍,如今不问了,反倒怪不习惯的。”
晏淮序皮笑肉不笑道:
“日后我再不问你,你不妨早日习惯习惯。”
“这就对了!你早该想开了!故人已去,你何苦整日折磨自己。”
他一副欣慰模样。
“还有一事。”
“你说,只要你想得开,十件事我也帮你办。”季承安拍拍胸脯。
“陛下这几日,是否吩咐李大人留心一位姑娘的来历。”
他盯着季承安道。
季承安思虑一番,托着下巴道:
“好像是有此事。昨日我还听兄弟们说,撞见李大人去霁月楼。还以为他是去风月地消遣,原是去替陛下查人的。”
“你从中搅乱一番,他若再查追查下去,不论背后究竟是何人,查到张尧就够了。”
他嘱咐道。
“张尧?这姑娘同张尧有何干系?难不成他查的,是那夜陛下自张府带回来的美人?”
季承安嗅到一丝八卦意味,一时有些兴奋,
“那与你又有何干?”
他瞪他一眼:“问这么多干嘛,照做就是了。”
“喂,这就是堂堂太子请人办事的态度吗?”他昂首道。
晏淮序对他微微一笑,淡淡道:
“春宴将至,惊华还不知该坐在何处呢......届时定要将她的座位往内排些,免得外臣生出些旁的心思。”
“行,算你狠。”
季承安阴恻恻道。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笑意更深,弯了一双灿星眸子,拍了拍季承安的肩。
惊鸿殿中,拨雪献宝似地献上一本册子来。
“美人,这是奴婢整理出的陛下同各宫赏赐赠礼的明细。”
她将手中书放下,仔细看去。
见这一手字虽写得歪七扭八,但大抵是读过书的。
她将册子交还给她,嘱咐道:
“陛下不是赐了数匹云锦吗?红色给我留下,剩下的,你与旁的宫人去挑上一挑,你留两匹,旁人一人一匹,当近日嘉奖。”
“多谢美人!”
她刚端起书,便见李砚泽带人前来,含笑道:
“美人,陛下今夜命您好生梳洗打扮一番,由奴引您去东暖阁。”
又来?
她侧首望了一眼拨雪,想起昨夜她欠他的关于张美人的人情。
拨雪自告奋勇道:“奴婢定会为美人好好妆点!”
“那臣就在此静候美人了。”
李砚泽欠了欠身,退至殿外。
“美人今日可还着红衣?”
拨雪在一旁摩拳擦掌,兴奋地挑着妆奁中的首饰。
柳烟浔沉思片刻,道:
“寻套素白罗裙,不必带钗环,绾一个素髻即可。”
拨雪有些不解:
“侍寝不都要好好打扮一番吗?怎么美人您偏要素净的?”
她回身轻轻捏了一把拨雪的脸颊,无奈笑道:“我同这宫中旁的妃子不一样。”
而后垂首笑笑,遂补充道:“我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都是备来做事之人罢了。
拨雪更为不解,一双杏眼中满载疑惑,但仍按她说得一一照办。
不消片刻,望着铜镜中雪衣乌发的人儿,艳羡道:
“美人生得好看,这般打扮,倒显得更出尘了些!果然听美人的不会错。”
柳烟浔并未多言,只透过铜镜,冲她嫣然一笑。
拨雪依依不舍又隐含着期盼,送她出了殿门,李砚泽仍不急不徐地在院中静候。
见李砚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便知自己将陛下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若想自张美人口中得到些什么,总得先引起她的注意。
让她喜欢自己怕是不能,那便让她讨厌自己吧。
“美人,请。”
李砚泽引着她向外行去。
她一眼望见停着八人抬的轿辇,恰是昨夜陛下来时乘的那辆。
她侧首望向身旁的李砚泽,只见他恭谨道:
“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美人的,今后此辇只许美人用。”
她轻轻勾起唇角:“若我猜得不错,这轿辇当会路过张美人的漪兰殿吧?”
“从惊鸿殿至长秋殿,漪兰殿前是最为宽敞平坦的路。”
她深深望砚泽一眼,抬脚上了轿辇。
“起!”
砚泽一声吩咐,而后随着她的轿辇一同往长秋殿行去,低声道:
“陛下今日可因张美人烦心得紧。她在长秋殿外跪求整整一日,美人聪慧,定知该如何宽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