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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长生的代价(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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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十八的御史中丞,背靠南周皇帝李明镜,新官上任,很快以雷霆手段整治了一批贪官污吏,弋阳城中人人拍手叫好,各大世家纷纷望风而遁,再不敢行贿礼之事。
李明澈照旧不上朝,偶尔被李明镜叫进宫议事,碰上从偏殿出来的叶青云时,二人也只是规矩回礼,点头擦身而过。
关于那夜叶府后院发生的事情,二人似乎心照不宣,都再未提及。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席卷而过,给人间添了一抹金灿灿的艳色,弋阳城也迎来了第一场盛事。
天子妻舅,也就是当今的国舅爷郭明德,要在弋阳城东坊的百乐楼大摆筵席,广邀四方亲友,为自个儿庆贺四十大寿。
李明镜即位时,郭明德不过一小小的工科给事中,承了自家妹妹的光,官没升几级,但得了个国舅爷的名头,谁都要敬他三分。
叶青云下朝归来,抱琴给她脱着繁重官袍,道:“公子,今晨国舅爷那边递了请帖来,邀您秋分那日去百乐楼赴宴,您去还是不去?”
绯色官袍被细心地挂起来,叶青云换了身浅色长袍,接过抱琴递过来的茶润了喉咙,才缓缓道:“郭明德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爱显摆,既然请了,我自然是要去的。”
抱琴眼含担忧,“公子,您升任御史中丞不过三月,怕是已将这弋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罪透了,抱琴担心您在宴会上受人刁难,是否要安排人手……”
“不必,”叶青云摆了摆手,她今儿同一众户部主事唇枪舌剑地吵了半日,实在是疲惫不堪,这会儿上下眼皮打起架来,“毕竟是国舅寿宴,大小官员齐聚一堂,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发难。”
抱琴立即收声,为叶青云准备赴宴的衣衫,余光瞥见衣柜角落里一条带血抹额,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什么,拿起那条抹额小心叠好后才放回原位,意味深长地道:“公子,您在后院祭拜那日,可发生了什么?”
叶青云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答话近乎呓语:“哦,我同母亲说了会儿话,还……喝了点酒。”
抱琴背对着叶青云,专心翻找衣袍,闻言不禁莞尔,“我的公子啊,您那哪儿叫一点儿酒?整整十二坛!从前在家就是这样,不把诸位公子喝趴下都不带停的!”
她本是叶家的旁支,与叶青云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吃穿用度与叶青云齐平,二人相处时更似姐妹。
“那日熠王殿下亲临,一看就是有话同公子讲,你们谈得怎么样,是不是和好……”抱琴找齐了衣袍,面带喜色转身,就见叶青云已经在矮榻上睡熟了。
她无奈摇头,找来薄被给叶青云盖上,小心掩好门窗,退了出去。
百乐楼乃弋阳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弋阳城存在了多少年,它就在洛江边上伫立了多少年。
郭明德此人最重排场,这次过寿将整个百乐楼尽数包下,酒菜要用最好的,舞姬得用最美的,叶青云乘轿落在百乐楼门前时,整条街都是悦耳的丝竹之声,宾客们的调笑声震彻天际。
叶青云提袍上阶,右后方忽闯过来一男子,又高又壮,眼看就要撞上她,叶青云足部蓄力,倾身闪避,这人收不住力,直直向前摔了个踉跄。
这人在一片调笑声中起身,狠狠地瞪了叶青云一眼,在袍子上拍了几下,仰头进楼去了。
“叶中丞。”
“高大人。”
“叶中丞您先请。”
“客气了,张侍郎先请。”
遇上了几个同僚,大家相互打招呼,叶青云始终神色淡淡,谦让地把人往里迎。
她脚步放得极慢,走在最后,等一众人入了大厅,才略微整理衣衫迈入大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外间分明已经无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面冲出几个大汉,粗着嗓子把人推搡着走,叶青云身手再好,到底长得单薄,被挤得撞在桌角处,闷哼一声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郭明德高坐主座,容光焕发,执杯敬酒,笑道:“诸位大人,今日都吃好喝好啊,切莫同郭某客气,尽兴!尽兴便好!”
底下众人说着祝祷词,把郭明德说得心花怒放,连饮三大杯,很快就红了脸。
叶青云缓了一会儿,甩甩头站起来,擦汗时听见有人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只觉得好笑。
众人纷纷入了座,叶青云瞧了半晌,准备寻处不起眼的位置应付过去,专门沿着墙走,不想有人眼尖发现了她,竟起身遥遥对她一拜,“这不是叶中丞吗?这是要往哪里去,可不许逃酒啊!”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扫过来,叶青云额头上又开始冒冷汗,干巴巴地回礼,“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兄就放过在下吧。”
那人还未回话,郭明德就醉醺醺地站起来,“叶中丞,快近前来,你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郭某当敬你一杯!”
骤然成了整个宴会的视线中心,叶青云如芒刺背,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同时,二楼雅间窗户无声开了条小口,正好将厅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叶青云维持着三分笑面,小小恭维了一番,三杯白酒下肚,刚在郭明德下首的位置落座,大小官员们很快执杯上前,叶青云又只好起身回酒。
若非她打小跟在叶老板身边,一同经商应酬,练出了好酒量,万万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方才将她推搡着进来的那波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接过下属手里的酒坛,坛封一揭,哈哈大笑着走上前去。
“不才前几日刚得了几坛子好酒,特地带给国舅爷与叶中丞尝一尝!这般好酒,弋阳城中可是买不到的!”
郭明德眉开眼笑地饮了一碗,立刻就酒劲上头,倒头呼呼大睡了。
叶青云端着那碗酒,异常浓烈的酒香就萦绕在鼻尖,负在身后的手指紧了紧。
烈酒么,她不是没饮过,郭明德入口的东西,他们必然不敢下毒,只是喝多了依旧误事,加上她今日未带随从,只方才趁着如厕的功夫给抱琴带了个信儿,不知她现在收到没有。
“怎么,叶中丞不喝?这是瞧不上在下一介武夫?嫌这酒粗糙?”
叶青云微垂了眼,将一切情绪敛下,再抬眼时还是那副笑面,端高了酒碗。
“阁下说笑了,只是我久不曾闻过这种好酒,有些惊讶罢了。”说罢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哈哈哈,叶中丞倒是个爽快人!来来来,在下给你满上!”
一杯复一杯,一坛酒很快见了底,那武官大手一挥,很快又有人抬了几坛上来。郭明德此时悠悠转醒,见状摇着头拍手啧啧称奇,也不阻止,与旁人吃酒说笑去了。
这是叶青云一人的鸿门宴。
醉意上涌,叶青云有些头昏脑涨,忍不住甩了甩头,勉力靠在了桌边,想顺力坐下去,那男子却不依不饶地把住她胳膊,一把将人扯起来。
“啧,叶中丞这手臂也忒细了,您这张俊脸添了红,倒是比那碧玉楼的花娘还要俏三分啊!”
碧玉楼是弋阳城中第一花楼,他说这话,是把叶青云比作了供人取乐的卖笑人,是明晃晃的折辱。
叶青云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冷了脸色,狠狠一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那武官立刻粘了上来,像个泼皮无赖般挡在她身前,脸上带笑,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凑近,压低了声音道:“今儿这酒,可容不得你叫停,你不喝也得喝!”
这武官原属禁卫军,每日都在校场操练,身上的味道自然不好闻,加上那股酒味,叶青云话听到一半,就扶着旁边的柱子开始干呕起来。
武官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又要上前去拉人,二楼忽飞来一物,擦着武官脖颈呼啸而过,钉在了距叶青云手指一尺宽的地方。
叶青云吐够了,苍白着脸抬首,只见那支筷子三分之一都陷入了木柱之中。
这般好气力,世上少有。
武官脖颈吃痛,抬手抹了一把,沾了血,大怒道:“哪个王八蛋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话音刚落,二楼雅间的窗户便开了,那人居高临下地盯住武官,冷声道:“郭睿,你好大的官威啊!”
郭睿瞬间白了脸,顾不得郭明德在侧,连忙掀袍跪了下去,“末将不知熠王在此,胡言冲撞了您,望熠王恕罪。”
厅中小官们齐刷刷跪了一片,大气也不敢出,连郭明德也在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拱手行礼。
李明澈负手下楼,神色淡淡,视线扫过全场众人,并未在叶青云身上停留半分。
“国舅过寿,大家来蹭蹭喜气,本是一桩好事,被你这么一闹,叫国舅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爷教训得是,是末将不懂规矩,惊扰了诸位,该罚!”
这郭睿本是郭家的旁支,也是借了郭明德的势,在禁卫军中做了个总旗,平日里做事就混账,仗着有靠山胡作非为,弋阳城中人人皆知。
郭明德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压低了声音向李明澈求情。
李明澈笑意不达眼底,一身气势尽数压在郭睿身上,他声音不大,但句句都像是在问罪,“郭总旗方才不是说该罚么?怎么罚?”
郭睿额头上满是冷汗,闻言怔了怔。
叶青云摸出手帕擦脸,平复了一会儿,白着脸看向这边。
“郭总旗这批好酒,放着可惜了,本王看得出来,你是爱酒之人,趁着寿宴喜气,就将它们饮尽了如何?”
郭明德转眼望去,方才郭睿命人搬上来的酒坛,至少有八坛。
郭睿闭了闭眼,不敢反驳,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拱手道:“好!”
说罢拍开一坛,仰头猛灌起来。
李明澈一身浅绿宽袍,腰间的剑换成了竹扇,很文雅随和的打扮。他就那么站在大厅中央,面无表情地盯着郭睿灌酒。
郭明德再不敢求情,其他人亦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郭睿倒地不省人事时,郭明德招呼人一拥而上,李明澈不经意往角落里一瞥,那人已经不见了。
叶青云离开百乐楼的时间不凑巧,她前脚刚走,抱琴就带着护卫们赶到了。
暮色四合,叶青云扶着墙走小巷回府,她方才吐了个痛快,醉意去了小半,这会儿胸口闷得慌,腹中有绞痛之意,这条路走得甚是艰难。
不知哪里飘来的黑云,将月光遮尽了。巷子里本来就黑,叶青云刚转过墙角,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要和地面来个脸贴脸,忽伸来一臂揽住她腰,将人带了回去。这人捞得太急,叶青云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后者揽在她腰上的手立刻僵了僵。
叶青云看不清东西,但认得他身上的味道,忙退开几步,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方才多谢殿下为下官解围。”
李明澈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殿下怎么不在楼中吃酒,反来这腌臜地?莫不是专门来寻微臣的?”
李明澈眼睫微颤,“我……”
乌云散尽,月光洒落下来,照得这两人一个光鲜一个狼狈。
李明澈看她尚有醉意,上前几步,伸手去扶她:“我送你回去。”
叶青云后退几步,摇头道:“不必劳烦殿下。”
叶青云看他不说话,继续道:“上次在靖州,臣就与殿下说清楚了,微臣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她本意是要与李明澈分个楚河汉界,也料想到对方大抵会发怒,却不想李明澈竟然一把捏住她肩膀,眉头紧皱,“上次,靖州?”
叶青云肩膀吃痛,不解地望向他。
李明澈见她神情不似演戏,急促道:“你忘了上次我们在……”
“公子?公子?”
叶青云认得这是抱琴的声音,她一时挣脱不开,只得努力仰高了头,唤道:“我在这儿!”
李明澈忽放开了她,几度欲言又止,神情复杂,最后只是抬手为她拂去头上一片枯叶,转身离开。
叶青云望着李明澈被黑暗吞没,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独。
“公子?您没事儿吧?公子?”
直到抱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叶青云才回神。
“哦,无事,回去吧。”
抱琴给她带了醒酒药,叶青云仰头服下,随着药效作用,舒坦了许多。
几个护卫远远跟在身后,二人把方才百乐楼中发生的事情讲了讲,抱琴拉着叶青云又是好一番检查,见她确实没事才松口气,忽想起什么般道:“对了公子,我方才好像看见了熠王殿下,你们同行吗?”
叶青云摇摇头。
“哦,那天熠王殿下来咱们府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讲清楚了呢。”
叶青云脚步骤停。
“他来过府上?什么时候?”
抱琴道:“就是夫人忌日那晚,我怕打扰你们叙旧,就没让人进后院。后来熠王殿下匆忙出了府,我去后院见您醉倒在台阶上,才将您扶到房中休息。唉,这个熠王殿下,哪儿都好,就是不太细心,怎么能让您睡在地上呢……”
抱琴的唠叨声犹在耳畔,叶青云却听不进去了。
难怪他方才是那般神情。她很少喝醉,但醉了干的事情,醒来就忘。
她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竟将李明澈逼得夺门而逃?
叶青云平生第一次,觉得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