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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克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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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不算惊天动地,但也算暂时阻止了即将降临的腥风血雨的动静,来源于一张画架。
木制的,架子上夹了三张纸,底下有个抽屉,抽屉上放着几盒颜料,刚才的动静正是颜料从架子上滚落发出的声音。
而此刻,画架的主人正拿着笔,蹲下身茫然地摸索着。
呼延把颜料拾起,放到她手里,女孩握了握呼延的手,声音轻甜,“谢谢真真姐姐。”
“什么时候回来的?星星。”呼延顺手把颜料按顺序整理好,问她。
向晚星穿着一身纱织的白色连衣裙,眼皮上缠绕着一条同样材质的丝巾,过分白皙的皮肤几乎要和脸上的白色丝巾融为一体,她抬手扶了扶丝巾,唇角抬起:“昨天晚上。回来很晚了,就没和你打招呼。”
“这么晚怎么不在枥城住下呢,大晚上的跑来跑去。”
呼延握着星星纤细得如同细竹的手腕,帮她将笔尖落在颜料掉落前的最后一笔上。
是一朵颜色鲜妍的向日葵,还只是用近似红色的橙画了个花芯,整个画板看起来浓稠又热烈。
“在外面睡不着,还是在小院睡得香。”星星顺着自己方才的画继续画下去,“而且很想念孙姨的葱油饼,今天总算吃上了。”
“被夜宵传染了啊你,这么嘴馋。”呼延抱臂笑着打趣星星,“化验报告给院长看过了吗?”
星星点点头,“嗯。院长说,一切尽在掌握中。”
呼延笑容明显轻松了不少,“我就说嘛,我们星星可是有福星庇佑的,吉人自有天相!”
呼延换了个站姿,双手掐起腰来,“那我就不打扰大画家作画咯——”
“等一下。”向晚星忽然叫住了她,“刚才差点忘了。”
她从裙子侧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出来,“老张给的,他说算到你这几日时运不齐,会遇克星,这符给你拿来保平安用的。”
呼延拿着符纸噗嗤一笑,“还是教授呢,封建迷信数他最起劲儿。”
说完十分意有所指地回头忘了眼,然后双手合十夹着符纸,闭眼喃喃,“天灵灵地灵灵,克星退散!克星消失!”
旁边看戏的终于开了口,“咒我啊。”
“好有自知之明啊!”呼延睁开眼夸张感慨,又朝着向晚星道:“出门啦,星星在家守护好小院。”
向晚星拿着画笔的手在耳侧轻挥出一下,“保证完成任务!”
呼延弯腰从地上拾起装草药的筐子,背在肩上朝门口走,快到的时候回头,“那个看戏的,戏看够了没?”
吴措抱着胳膊,“意犹未尽。”
呼延仰面翻了个白眼,“说你胖喘上了还。看够了就跟上来。”
“我听错了吗?这次不是让我‘远一点’了?”话这么说着,吴措的脚步慢悠悠跟着呼延走了出去。
人的脚步声和塑料袋还是不一样的,一路上呼延都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就弄混了呢。
“那个女孩,星星。”吴措路边掐了根草在手里晃着,“是眼睛的问题吗?”
呼延:“你才眼睛有问题。”
“呼延医生。”吴措一字一顿地拖着尾音,“我现在是在认真请教。”
呼延带着鼻音哼了一声,“没有,星星的眼睛很健康。至少现在是这样。”
“现在?”吴措品了下这两个字。也就是说未来不一定。
“反正你早晚要了解,就当帮你熟悉业务了。”呼延扯了扯肩上的背带,“星星是肺癌。”
纵使做了些心理准备,吴措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他只见了向晚星几分钟的时间,看起来是很开朗的小孩,也就十三四岁,正是生命力旺盛的年纪,怎么看也不像和癌症这种可怕的字眼能扯得上关系的。
“不需要这种表情。”呼延的语气平常,“已经有治疗方案了,现在情况稳定。”
吴措将手里秸秆已经掐断的野草随手扔到了路边,“麻烦呼延医生说话不要大喘气好么。”
呼延呵呵了声,“麻烦吴记者听话带点耐心好么。”
再次路过那边柑桔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呼延深呼吸了一下,似乎能闻到果园深处还未盛开的果香味道。
到了秋天可以带星星一起来摘,呼延在心里想。
吴措:“所以,为什么她要用丝巾蒙着眼睛。”
呼延脚步停顿了一下,“你们记者问题都这么多的吗?”
“是啊。”吴措不怎么认真地随口应了声,“不然靠猜来写新闻吗?”
走着路过一条干涸的沟渠,呼延眼睛向旁边扫了眼,看到棵升麻,蹲下来采下扔到自己的筐里。
“星星三岁的时候检查出肺癌,良性的,发现及时所以很快康复了。但癌症这种东西,就像是躲在暗处的鬼,它不见了不一定说明就是消失了。星星六岁的时候复发过一次,那次差点没熬过去,枥城的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但我们星星几次都挺过来了。十三岁,也就是去年,星星突然发了高烧,家里人有经验了,直接拉去急诊室,一查果然又是。”
“也许是老天爷给她一次次熬过去的奖励或者说,补偿吧,年初医院新来了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医生,确定新的治疗方案后,星星的病总算看到了希望。”
“但在星星的人生里,生病的时候要比健康多,她把生病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健康已经习惯性为生病做好准备了。癌症晚期严重的时候可能会失明,如果到了这种情况都可以的话,生病听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吧。”
呼延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吴措究竟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听到了多少,她自言自语一样的,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
已经到了山脚下,她沿着路边目光捕捉着各种野草的形状,除了宋殊要求的升麻和商陆,其他能当药材用的呼延全都一兜子往自己的草药筐里扔。
“听起来——”吴措停顿了一下,呼延偏偏头看他,吴措抬了抬眉,“很酷。”
对于大部分患病的人来说,他们期望从别人视角里看到的不是“同情”,而是“平常”,被当作一个平常人一样看待和评价。
呼延看着吴措的眼睛,“很酷”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呼延想,在星星眼中一定比“坚强”两个字更能让她高兴。
“很酷。”但呼延重复了一遍,“确实很酷。但除了很酷,还有别的选择吗?”
吴措和她的视线相对,他感觉到呼延的话还没说完,所以只是看着她,没有打断。
呼延:“老张。这个名字你刚才听到了吧?”
“一点。”吴措说。
“老张36岁的时候就拿到教授职称了,化学,厉害吧?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呼延向吴措扬了扬眉,随即又说:“37岁,老张确诊了精神分裂,往后二十年的时间都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这二十年足够他失去累计的名誉、金钱以及,家人。”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并不客观,如果用“孝”来审判一个人对于忍受亲人病症的耐力其实是不公平的,就算是再冷静成熟善良的人,都很难长久地忍受这种命运被拉下水的感觉。
在老张精神分裂偶尔严重、偶尔正常的二十年里,所有和他的人生有着密切关联的人再也没有过上正常的生活,他的世界随着他的精神数度崩溃,他此前的三十六年拥有的一切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
能来到小院的人基本上都带着一身支离破碎,比起疗身体上的伤,这里更像是他们的心理避难所,至少在这里,能得到片刻不被冷眼的安宁。
“金钱,荣誉,权力,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不是最重要的。”呼延将升麻根部的土甩掉扔进筐里,她定下脚步望着吴措。
“活着已经很难了。但所有人还是在用力活着。”
呼延:“所以吴措,不要打我们的主意。”
吴措看着她,锋利而冷淡的眉眼在阳光下明显,“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呼延反问他:“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来做志愿者积德的,全国有那么多需要志愿者的地方,你为什么偏偏选了这里。”
阳光晒在呼延的脸上,她的眼皮因为情绪的上涨而泛起一层很薄的粉红,山风吹过她的脸,她像一个斗士般昂首逼视着吴措。
咄咄逼人、直肠子、脾气很差。
吴措在心底笑了声。
和说的不太一样啊。
但,确实,很热心肠。
他像是在和谁说话,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觉得,我是想报道小院的事所以才来的这里?”吴措眼神轻轻淡淡看着呼延。
“你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你们记者不都这样么。”
“什么样?”
“拿所谓的追求真相当挡箭牌,实则满足自己的利益和欲望。”
吴措看着呼延,也许并没有带着什么情绪,但呼延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带着深邃又复杂的意味,像是要钻进她的眼睛里试图攫取她的灵魂。
“首先,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其次——”
他慢悠悠道:“好。”
“……什么?”
“我说。”吴措眼神淡然地看着呼延,“如果你觉得‘我不会报道任何关于小院的事情’这句话可以作为让你安心的保障的话,我说,好。”
“我,吴措,在不经过呼延真同意的情况下,不会报道任何关于小院的事情。”
呼延的思维稍微停滞了一下。
在她的剧本里,吴措这时候应该要和她据理力争或者虚与委蛇,说些什么记者要尊重事实真相、挖掘世界未知视角之类冠冕堂皇的大话来搪塞她。就像她遇到过的所有记者一样。
可吴措直接说,好。
他回答得过于干脆,以至于呼延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回应,甚至还滋生出一丁点的愧意,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所以。”呼延回回神。
所以吴措要离开小院了吧?
“所以,”吴措说,“现在可以上山了吗?呼延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