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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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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啦——”
兰易锦已经有些时日未来过此地了。
也说不清是不放心还是别的情绪,兰易锦回锦七阁的路走到一半,本就慢缓的步子突然转了个向,像是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地往反方向走去了。
等再回过神来时,他已是站在常烛添住所门前了。
手也下意识推开了那扇本就虚掩着的门。
风高月冷,兰易锦手指在月光照射下白得有些晃眼,他眨了眨眼,愣了一会,视线触及前院那棵熟悉的柳树时,才像是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般,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往外走。
但脚却像生了根,牢牢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望着不远处那熟悉的藤椅,兰易锦极其轻易地想到了前世他与曦和在兰芝洲时,曦和经常将他扶至院中藤椅上晒太阳,暖阳遍布全身,也将被子晒得暖融融,一整个冬天他都是暖烘烘的。
那时他背部受伤难以自行行动,每次都是曦和小心扶着他出去的。
如今的常烛添也受了伤,伤的还是同一个部位。那这时又有谁能扶着他出去看一看暖阳呢。就他那种平日里谁都不愿接触的性格,怕是得一个人躺大半年。
都是借口,兰易锦想,这些都是他想去看一眼常烛添的借口。
耳边仿佛响起恶鬼的低语,“那就看一眼吧,看一眼,说不定就能放心了。”
是以,等兰易锦再度反应过来时,他手已经推开了常烛添的房门了。
室内一片漆黑,连长明珠都没有,只有点点朦胧月光让人依稀能看见些事物。都到这了,兰易锦没再犹豫,果断借着那点光亮迈步走向了床边。
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床上一片平整。
常烛添不在。
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居多,兰易锦眼睫轻颤,沉默站了一会,离开了。
往门外走的步子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重,兰易锦凭着本能走到了前院,路过小池塘时往里看了一眼,内里鱼游得畅意,恍若天地万物都无法将其拘束其间。
但实则它们已被困在了一方池塘之间。
兰易锦觉得看见了自己。一心追求再不被任何事物困住,妄图无拘无束地坦荡重来一世,但现实却是他早就被困在名为常烛添的囚笼之中了。
或许,他也可像这池中鱼一般,即便困于方寸之间,仍旧活得自在。
被困在池塘中又如何,他并未被束缚手脚,即便最后水源枯竭,他在此之前的欢愉都是作数的。
但若是他在池水枯竭后无法及时游至下一处水源……
兰易锦站了好一会,池塘水面波光粼粼,他眼底却依旧漆黑一片。
耳边再次响起恶鬼低语,阴沉沉的,好似话本中勾魂摄魄的精怪声响:最后去看一眼吧,只一眼。
兰易锦摇了摇头,又吹了会冷风,还是认命般转身往回走。
其实在看见常烛添床上一片平整时,他便已猜到常烛添应当会在何处了。
兰易锦平视着正前方‘玄烛’二字,垂于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将本就虚掩着的门推开。
屋内与他上次来时并无二样,左侧摆放着书柜,在角落长明珠光亮照射下,还能看见桌上他上次用完没来得及收的毛笔。
再往前看,梦如兰长势依旧极佳,藤蔓几乎将整个床都围了一遍,密密麻麻的,还有几簇蔓延至窗边,像是想挣脱束缚去往外面的世界。
只是此刻床上躺着的人变成了常烛添。
他侧躺着,看起来睡着了,但或许是伤口疼,眉头紧紧皱着,脸色有些惨白。
可能是嫌绒被压迫伤口,绒被直接被撇至了一边。
窗未关紧,冷风沿着藤蔓吹到床上,单薄的中衣浮动,常烛添本就惨白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没有血色。
兰易锦快步走上前,俯身拿起一旁绒被,展开,轻轻将它盖在了常烛添身上。
动作小心,特意给他背部留出了些空,不至于压到伤口。
然后,兰易锦往窗边走,冷风不断,只盖被子治标不治本。可他刚往那边走去,就被拽住了手腕。
常烛添的声音响起,在黑夜中透着点委屈,“你就要走了吗?”
“没有”,对于他醒着这件事,兰易锦并不意外,甚至在他看来,常烛添今日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现在,兰易锦如实道:“我只是想去关个窗。”
不过关完窗他应该就走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一月白物件闪过,紧接着,只听‘砰’一声,呼啸了一整晚的风便被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兰易锦瞥了一眼,是月烛伞。
“……”月烛伞还真是万能的。
常烛添宽厚手掌顺着他手腕滑至他掌心,缓缓摩挲着纷杂掌纹,“我等了你很久。”
兰易锦估摸了一下,如今已是近卯时了。
他默然片刻道:“有药吗?我给你擦药吧。”
很快,他手上被塞了一个小瓷瓶。兰易锦低头看了一眼,手指动了几下布好暖风阵,伸手将常烛添扶着坐起,脱去中衣,露出健壮上身。
常烛添双眼一直盯着他,兰易锦习惯了,看起来丝毫影响也无地镇定将他扶着趴下。
长明珠挪近,光亮下能看见常烛添几乎整片背都是鲜红的擦伤与或青或紫的撞伤。
兰易锦眼眸沉了几分,开始给他擦药。动作很轻,若非伤药覆上伤口带来刺痛,好似只是羽毛拂过。
两厢安静了会,常烛添突然道:“前世,曦和后脑撞到桌角你给他上药时,动作和这一样轻。”
他还是这般,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执拗地想要区分开。
兰易锦动作未停,直接转移了话题,“你不通阵法?”
“嗯”常烛添并未否认,还十分坦然道:“就今日那隔挡阵还是我这几日练了上千遍才学会的。”
兰易锦声音有些冷:“所以你这些天都在练这个,就为了挡我?”
为了将他困在阵外,眼睁睁看着他受伤,最后被迫让兰舒喻用飓风阵将他甩至台下。
“不是”常烛添轻微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心疼我。你总觉得我无所不能,是以觉得任我一个人也不会如何。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也会受伤,我并非无坚不摧,在特定条件下,我可能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兰易锦:“今日是你刻意为之,若你未出现,并不会受伤。”
“但万一往后有人真想通过此种方式与我争一争这大长老之位呢?”
“以你的性格,你不会同意。”
常烛添凝着眉,“凡事总有万一。若往后魔族壮大,一并进攻,我很可能就此烟消云…”
“不会”兰易锦像是完全不想听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很快打断道,“有玄临在,不会有此种情况发生。”
常烛添直接笑出了声,“你看,你就是放心不下我,我仅是随口一说,你便这般慌乱地打断。”
兰易锦话语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我午时便说过,我希望你平安,与想和你分开并不冲突。”
他动作快,话语间已是上好了药,边合上盖子边道:“等药膏渗透便可,我走了。”
意料之中的,常烛添再次拽住了他的手。
常烛添也不趴着了,直接坐起,直直盯着他道:“你喜欢我。”
兰易锦沉默着,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如同雕塑般木然站着。
常烛添继续道:“你舍不得我。”
兰易锦依旧沉默。
“你放心不下我,所以来看我,给我上药。”
“你在意我,所以希望我平安。”
“你牵挂我却又害怕面对我,所以深夜悄悄来此。”
常烛添一句一句缓缓说着,兰易锦每句都未承认,但也每句都依旧未否认,一双黑亮眼瞳只看着二人交握的手。
常烛添的手比他的大许多,轻易就能将他大半个手纳入掌心。
耳边再次响起常烛添的声音,极沉,“所以,此次见面是告别?”
这次,兰易锦顿了下,随后极轻地点了头。
很细微的动作,可气氛却瞬间因此降至了冰点。
常烛添直接站起了身,高大身形挡住身后长明珠光亮,投下的阴影将兰易锦牢牢罩在其中。
兰易锦看着他站起,想说站着对伤口不好,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现在并无资格和常烛添讲这种话。
二人就这般默然相对了许久,兰易锦能感受到常烛添幽深眼眸将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但他仍然只低着头,只看着地面上那些歪扭的墨绿梦如兰藤蔓。
直到天边缓缓亮起,常烛添才终于开了口。
他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似是下了极大决心,执拗地将兰易锦的手指攥在掌心,轻声道:“能不能就让我陪着你,你不必相信我不会离开,也不必相信我会永远如今日般情真意切,你就当我只是…曦和的替身,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在借着我怀念过去。”
常烛添以为他不能忍受的。
他准备了一夜的说辞,打了一夜的腹稿。
他在兰易锦踏入门前坚定想着要与曦和划清界限,要在兰易锦心中争个一席之地,要兰易锦不放弃自己。
他行走世间数十年,从未羡慕过谁抑或希望成为过谁,可此刻,他无比渴望可以成为过去的自己。
他给不了兰易锦想要的,又固执着不愿离开,非要赖在身边。
最后兜兜转转,竟只剩走上当自己的替身这条荒唐路。
常烛添垂头靠近兰易锦鼻尖,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说来他也不信,即便此刻他已经卑微到了如此地步,他仍旧有些恐惧。
恐惧兰易锦依旧会拒绝他。
恐惧自己已经这般委曲求全,兰易锦依旧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