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彩云飞》临渊寂

2、漠尊其人

　　消息很快传到了十里外的茶水铺，而此刻有一人正躲在硕大的遮阳棚下，翘着腿怡然自得地喝酒。

　　看着远处烟尘滚滚突然飞出一骑，他不慌不忙地坐起来，将手中的夜光杯放在一旁。

　　杯中的琼浆在阳光下荡漾着暗红色的波纹，正是这片沙海独有的佳酿“玉穹”。

　　一旁忙碌着的茶水铺钱老板同样注意到不远处的飞骑。于是他放下手里的营生，先看一眼遮阳棚下歪歪斜斜倚坐的人，这才绕过柜台向铺外迎去。

　　马蹄声渐进，很快来人停在茶水铺高悬的旗帜下，随手将马拴在旗杆旁，快步朝铺子里走来。

　　“姜哥。”小杨一眼先看到站在铺子门口等着他的粗犷汉子，两人笑嘻嘻勾肩搭背打过招呼后，他又依次向茶水铺的其余几人招手。

　　“老余、老钱、郭大夫！”

　　“小杨！”茶水铺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听这声音，他就知道是安仔哥，于是满心欢喜地看过去，不想却看见他在身后竟还有一人。

　　他逆光而坐，被遮阳棚下阴影所笼罩。

　　虽看不清样貌，小杨却是识得那身别出心裁的服饰。不同于中原广袖飘曳裙摆生风，他只着一件单衣，一条长裤。

　　单衣素白，并非绸缎制成，向上领口翻折，向下略略遮住修身长裤。

　　衣袖倒像胡服，袖口短窄，他却爱将那窄袖上的扣子扯开，将其挽至小臂。

　　正思忖间，却见那人修长的手指探出，随意勾住了一旁的酒杯，然后缓缓起身。

　　在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小杨愣了几秒，然后匆忙迎上去。

　　“头儿。”收起脸上闲散的笑意，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

　　隐蔽在遮阳棚下的人也终于走出来，露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容。

　　他生的极好，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一眼便会相中的样貌。

　　棱角清隽，唇色如樱，最漂亮的却是那双灿若星火的眼睛。一瞥而过，流光溢彩似将天地星辰收纳其中，未置一词，却似道尽万语千言。

　　半长的发尾随意地散落在白领口，前额则是细碎的刘海，似乎不曾打理过，风一吹，倒顺着头顶凌乱的发旋向一侧偏去，没来由多了几分少年狂气。

　　不同于兄弟们在大漠整天风吹日晒，一个个皮肤如干柴般粗糙，他却整个人白的令人心惊。再加上他体型偏瘦，骨架又轻，很多时候远远地只留下一个背影，更如女子般纤细。

　　但这样一个面若好女的人物，偏偏就是这片沙海的王，也就是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漠尊者”。

　　漠尊点点头，走过来替他拍去肩膀上的尘土。小杨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脚底生了根一样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怎么来的这样急，哨塔那边出什么事了？”顺手将手里端着的“玉穹”递给还在愣神的小杨，眼神示意他将其喝下。

　　小杨抑制不住心跳加速，抬头下意识地看向逐渐围过来的其他几人。见众人神色如常，似乎对老大这样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才怀着激动的心情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柔滑的酒液顺着干涸的喉道轻飘飘地一路流入腹腔，清凉的口感瞬间抚平烈日灼烧所带来的满身燥意。与平常在辽国所喝的烈酒不同，“玉穹”只让人联想到婀娜多姿的异域美。回过神来也没有烧喉的后劲，甚至甜丝丝的萦绕于整个口腔，让人只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小杨顿感耳清目明，望向漠尊的眼神都冷静了许多。

　　“谢谢头儿。”

　　“哨塔一切正常，只是昨儿来了一位重伤的姑娘，七哥看人病的严重想找郭大夫过去瞧一瞧。”

　　姑娘？漠尊微微皱眉。

　　前阵子刚收到线报称北国有撕毁和平协议，挥师南下的势头。

　　这些日子辽楚两国剑拔弩张，就连商旅之间的贸易往来都比往常少了六七成。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怎会如此恰巧地有一位姑娘出现在他们的哨塔附近。

　　“不知这姑娘姓甚名甚，只身一人来这大漠想做些什么啊？”一旁的钱掌柜自是了解当下局势的紧张，率先开口试探道。

　　“这……”杨汀为难地挠挠头，“那姑娘来的时候身上受了重伤，中间就醒了一次，说有人要杀她，然后就又昏过去了。”

　　“杀她……难道是马贼？”一旁的老余看了眼漠尊，不确定地开口。

　　他知道头儿私底下，曾与那群出没于沙海线内二十里的独马盗首领，有过一段交情。

　　“不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的漠尊终于开口。

　　“独马盗那群人虽然劫财，但总不至于对一个手无缚鸡的女子赶尽杀绝。况且他们熟悉沙海线附近的地形，若有意杀她，那她根本活不到我们的地界。”

　　他转身又从酒架上取下一只杯子，不慌不忙地向里面倒酒，低着头又轻声问道：“小七发现这名女子时，在她周围可曾留意到有其他人？”

　　小杨老实回答：“七哥看到她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趴在沙丘顶上，周围没有别人。”

　　“如此说来，这姑娘应该很早就甩开了那些想杀她的人，然后误打误撞才来到我们的哨塔。”一旁的钱掌柜分析道。

　　漠尊轻抿杯中佳酿，不动声色递给一旁似乎早已按耐不住的郭大夫一个眼神。

　　郭大夫如蒙大赦，赶紧一撩袍子到后台去收拾药品。

　　“救人要紧，其他的等去了自然会知晓。”语罢，漠尊将手中空杯轻置，然后从一旁货架上扯下披风，轻轻一甩便将自己整个人罩住。面纱一拉，只留下一双烨烨生辉的雪亮双眸。

　　“头儿，你也要去？”小杨有些惊讶。他已经有小半年没回过总坛，听兄弟们说，头儿近来也总是神出鬼没飘忽不定的，却没想这次在茶水铺竟让他给碰上了。

　　小杨打进蜃楼的第一天就对漠尊崇拜的不得了，眼见着有机会能陪伴其左右，心底那叫一个乐开了花。

　　“看你激动的。”一旁名叫安仔的青年笑着打趣。

　　“你安仔哥也要去啊，也没见你这么高兴。”

　　小杨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眼神自始至终却不曾离开那领路人矫健的身姿半分。

　　看漠尊扬鞭策马在旧沙道上一路畅通无阻，马蹄过处，两岸的风沙都好似心悦诚服般向两边散去，留下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

　　不愧是大漠之主！小杨在心中暗自折服。

　　不知是不是他内心的潜意识在作祟，总觉得回程路上要比来时顺畅的多。

　　当四人风风火火赶到哨所时，夕阳尚且未落下，当牧七在高塔通过千里望瞅见几人踏浪而来时，脸上难掩喜悦之情。

　　“头儿。”尔后，他远远地一眼便瞅见了那席象征身份的披风，心下顿时一惊，连忙火急火燎下楼相迎。

　　“在外人面前喊我小漠就行。”将遮面的兜帽撤下，漠尊示意身后的郭大夫进帐诊治，然后和牧七两人边说边走向塔楼下的营帐。

　　“近来北方可有异况？”

　　牧七面露难色，最终老老实实回答。“动静不小，头儿。”

　　“怎么说？”随便找了张空闲的桌子坐下，漠尊给两人倒上水，听完面上也并不显慌张。

　　“大辽来的生意起码缩减了七成，之前护送商队的兄弟都快闲的长毛了。”

　　漠尊听完轻笑了一下，对此表示理解。“告诉管账的这个月工钱照发，让兄弟们放松一下。”

　　略一沉思，他又继续吩咐道，“还有，让辽楚两岸分据点的人手撤回总部待命，近期不再接任何往来商旅的订单。”

　　“是！”牧七将漠尊的话小心记下，然后神色有些担忧地开口：“头儿，辽国只怕是又有南下的打算。”

　　漠尊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之前楼里也曾陆陆续续收到过一些大辽朝堂上流出的消息。

　　“我们安插在边关的人刚送来消息，说辽皇调度了十几支支精锐部队，驻扎在沙海线外不足三里地，来往过路人皆要仔细盘查。”

　　漠尊不语，神色有些晦涩难明。他望了望远处天空翱翔的沙鹰，良久叹了口气。

　　“他们恐怕是对这沙海动了些念头。”

　　“所以头儿不希望兄弟们这阵子再往外走。”

　　漠尊点点头。

　　“辽军之所以肯安于现状，是因为他们知道，若想出奇制胜就只能通过这片沙海。”

　　“而沙海西起蛮岭，东至浣汐，覆盖面极广。”

　　“头儿可是在担心？”牧七不解，“几年间辽皇不知派出多少人前来探路，可还不都是死的死伤的伤，无功而返。”

　　“今时不同于往日。”漠尊低头安静地看着杯中那片漂浮的茶叶。

　　“昔日楚国有上将洛炘，边城将士赤胆忠心，军民一心所以国魂犹在。”

　　“眼下楚主沉溺酒色，毫无战意，洛溪炘劝谏反而遭贬。”对于这一切，他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且浣汐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沙海的东北出口，现在落于辽人手中。沙海三面临辽，纵使辽军不能直达南境，却也难保其中没有其他捷径。”

　　“这一阵子不会太平的。”吹开水面那片茶叶，漠尊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牧七听完面色也变得有些沉重。的确，占据了浣汐这块重地，辽军南下的粮草匮乏问题也极大被缓解。

　　良久，他看向漠尊轻声问道：“那……如此一来我们是否要再派人去警示楚国的守卫军？”

　　“不必了，来路不明的消息他们未必会听。我亲自去一趟浣汐。”漠尊嘴角上扬，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

　　听说新上任的浣汐城守叫墨天逍，几年不见，他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思量间，漠尊反倒是想起了什么，明亮的星眸突然迸射出一道犀利的光。

　　“那姑娘之前说自己在被人追杀，而你在瞭望塔附近却并未观测到其他人马，那便只能是入漠前所发生的事情。”

　　“但方才探子来报，在沙海线三里地内有军队在盘查过路行人。”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她究竟是如何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