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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拈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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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
张钧还是执灯童子时,曾在玉虚宫听其他童子提到过这句,对此特意多留神莲座八方的万盏玉清琉璃灯,想它们也采了仙宫内许久灵气,是不是哪天也能开口跟自己说说话。
但现下被一帮妖物禁锢于地面,再回顾彼时冒出突想,自己必会毫不犹豫掐灭念头。缘由即是——死物能活起来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可能有灵力的人会遭殃!
清幽合香混杂妖魅奇香,越发令头脑昏沉迟钝,身体已经对钳入皮肉之痛逐渐麻木,只感到丝丝灵力延经脉游走至头部,再从口中泻出,整个过程浑噩不堪。
纵然行动受制,大脑仍尚存清醒意识,张钧稳住心神,飞速思考如何挣脱这些铁钳束缚。
既然妖物是贪图体内灵力,那么暂且封住丹田阻止灵力流出,或许能撼动片刻。只要她们产生一丝犹豫,便能寻到机会从中脱身。
心下打定主意,张钧随即凝聚全部精神力,将正源源不断流走的灵力倒转牵引回丹田,而后操控其化作层屏障,严严实实裹了一层。
很快,耳边传来一声尖细疑哼,钳制头颅的铁手掐得更加用力,两片樱唇贴近,加大吸取灵力力度。
阻断灵力流失成功!
张钧只高兴了一瞬,马上又面临全新难题。
控制灵力倒转、封存丹田比想象中更耗费体力、精力,再加之先前被抽走大半灵力,整个身体浑噩迟钝,现在别说站起来脱身,就是动一动手指都用尽全力。想要彻底反杀一局、占领上风,下一步该如何做?
仕女妖怪显然不想给地上人更多时间思索,见吸了数下也抽不出丁点灵力,花容顿显恨色,漆黑空洞双目大放杀意,五指暴涨成刺,挟凶煞气刺向心口,欲破膛剜心。
倏然之际,张钧胸前猝不及防冒出如豆橙色火苗,沾上锐利指尖。火苗眨眼化为汹涌焰气,呼啸包裹住仕女妖怪。妖怪五官闪过惊色,张口欲呼,却不及焰流猛势,下个弹指化作一撮焦土。
其余妖物即刻纷纷松手,彻底丢弃地面猎物,扭动肢腰远离突现夺命之物。然那橙色热流传染极强,堪比燎原烈火,吞噬尽上一个同时已经累及周遭。仅听几声凄厉尖嚎,房内多出大片灰尘,纷扬下落,浅浅盖了一地。
而那橙色焰气,焚烬所有妖怪后也慢慢衰微,最后消散。
张钧呛得几声咳嗽,深吸口气吹散落在鼻尖的黑灰,一时不知庆幸还是复杂难言。
冒出的橙色焰气不是别的,正是三昧真火的焰气!
想来是河底对峙之时,对方反手一掌逃离,却仍有少许焰气残留在灯芯上,妖物因摄取不到灵力用力过猛,反将那点残存气焰攫了出来,误打误撞解开危境。
“不愧乃神火,连精魄都焚得一干二净。”
张钧睨视满地黑灰,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尚有修为的妖物都抵不过一个弹指,若是换作仙人,又能撑几时?
闭目又静躺大半天,身上浑噩感退了六七分。
或许是那阵猛烈焰气发出警示,期间没再有其他妖物钻出干扰,张钧尝试抬动胳膊,看身上还残留几分力气,费力调动起臂膀肌肉,正待挪动,脑袋又被一双手抱住。
但这次举动比先前轻柔,甚至小心抚摸脸颊上钳出的深红指印,而后两片温暖柔软的物体落在唇上,口中随之流过丝丝温热,融入经络,流向丹田。
张钧心中猛然一动。
来者正在给他输送灵力!
另端宝晋斋花圃,曲墨非纠结片晌,收了难言神色,抬面对上文景淇,说出个意想不到的决定:“咱们去那祠堂看一看。”
“你说什么?!”文景淇瞬时怔愕,差点怀疑出现幻听。又一转眼,瞳内泛起寒光,举剑压住对面肩膀,比在脖颈处冷眼警惕瞪视,“你当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心的!哎呀我就是本人!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绝非冒充!”
“废话学得倒是像。”
“唉。给你看这个证明。”
曲墨非说着抽出长剑开始在地上划拉,比划到一半,肩头上剑鞘自动收回,同时扔出去句:“停!我信了,别画了!”
文景淇转到一个看不见地面画作的角度,胃里直泛恶心,努力压下去这股不适,疑惑道:“往常的你可不会说这种话。”
曲墨非收回剑,用鞋蹭平地面画作,低叹一声,遥望墨中祠堂道:“我当然不情愿去那个恐怖地方,可心里总觉得只要过去,就会想起些很重要的事。”
文景淇古怪扫他眼,总觉得对方自打到汉中郡,就越发不正常,干脆说道:“我们走。”
“淇淇!”曲墨非再次眼泛感动,伸臂欲给他个拥抱,反收到一记凶恶目光警告,眼泪立即倒流回去,装模作样咳声折过去,换成正经面孔说,“但是外面那么多妖怪,咱们只有两个人,想到达祠堂绝非易事啊。”
文景淇反倒未面露难色,接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现实中祠堂与小花圃之间有段石子小径,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二人掐算好施下符咒的有效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应该能赶到祠堂,于是屏息凝神贴墙根一路向前。
途中暂且没有妖怪巡查,畅行无阻,待至处生满爬山虎的院墙旁,文景淇驻足端详片刻,而后拽住并排的挚友,无比确信走出一小段路。说也奇怪,远在墨色背景中的祠堂仿佛长了腿,即刻移到眼前。
“奇了!你怎么做到的?”曲墨非霎时目带崇敬。
文景淇一指院墙:“你看这些院墙,相互衔接并不自然,明显属于两个地方。但墙上生的植物却连成一片,这说明什么?”
“哦,你是说妖物施法术,把虽有物相同、但彼此相距的地方拼接在一起。”曲墨非惊诧。
“有这种可能。”文景淇远眺祠堂应和句,直觉这现象背后并不简单。但眼下也没有多余时间思考这些细枝末节,拨开面前枝叶,双目微眯审视一只只环绕祠堂飞舞的妖影。
“一、二、三、四、五……”
数下来,共有三十七只仕女妖。
“三十多只!”曲墨非一听这数字,扭头就想跑,双脚不自觉朝远处退了几步,小心瞧眼飞舞妖影,嘴上仍旧不住蹦废话,“咱俩打是打不过去了,要不然试试□□这条路子?凭心而论,你我二人长的都不赖,保不齐就对上她们中谁的喜好。兵法中也论,面对强大的敌人,通常从内部瓦解最见成效……”
“她们除了看上你我二人的灵力,还会稀罕别的东西?”文景淇扔个嫌弃眼神打断对面长篇大论,转言又道,“要想去到祠堂,还要看你。”
“我?”曲墨非懵懂一愣,须臾睁大双目,压低音量不可置信惊呼,“你不会想弃卒保车,把我扔给那些妖怪?!”
文景淇额角跳了下,伸手敲他拳:“我是说你的符!你个白痴。”
“记不记得你为了逃坐忘功,特意制出的替身符?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曲墨非揉下前额,被一拳敲得茅塞顿开,才想起手里还有这么个玩意。
虽说替身符在各大仙门中并不罕见,不过大多用于表面,让外物伪装成另一外物。但曲墨非为了能够彻底蒙骗过师父,逃掉日常坐忘,苦熬一个月钻研出个绝版——借符复制出另一个自己。只要取用复制者身上少许部分,便能变换出一个维持一刻钟的假身,神情、说话、行动乃至气息毫无二致。
非是遇上高手,一般货色极难识破。
“哈哈哈,还是你记性好,我怎么把它忘了。”曲墨非尴尬发笑,回话有点心不在焉,手伸进道袖,上下摸索找符。文景淇抱剑斜倚身后树干,侧眼有意无意暗瞧他,眼中闪过一丝严肃。
能让这个雷都劈不老实的小子愈渐魂不守舍,看来那座祠堂内必大有文章。
俄顷,曲墨非从袖中翻出两张画风无比诡异的符纸,取下两人各自一根头发,分别绕两张符纸缠了一圈,趁几个仕女妖错身之际,先将一张注入灵力弹飞向她们。
符纸飘飘悠悠飞出段距离,摇身一晃,变成一个挂着欠兮兮笑容的“曲墨非”。
“曲墨非”抬脸望见漂浮于空的女妖,吹了个调戏口哨,三两步跑到跟前打招呼:“仙女姐姐们,能否赏小道个脸,同去赏花呀~”
话音即出,附近几只仕女妖物同时转面,空洞黑目弯成数道死亡月牙,咯咯咯尖细媚笑,亮出一只只形同尖锥的利爪。
“我的仙门祖师爷!”“曲墨非”唰地褪去眉目间风流神色,不着痕迹向后退,勉强扯起嘴角,拖时间道,“姐姐们似乎兴致颇高啊,哈哈哈哈,哎呀可惜不巧,方才师父喊我回家吃饭,所以……”
“就此别过,千万别远送!!!”
半个弹指,双腿互倒,风驰电掣,狂奔数里,一骑轻尘。
后方仕女妖怪则不紧不慢,虚掩樱口咯咯咯作笑,轻盈扭动肢腰,如水中游鱼飞速追赶。如此走了一半。
“妙啊,果真仿得极像,我都忍不住想动手揍他。”藏在树后的文景淇发自内心评价。
曲墨非无奈道:“嘿,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你自己琢磨。”文景淇略带打趣哼句,又道,“还有一半没有引走。”
“别急啊,这就要看‘你’的本事咯。”曲墨非又朝前一弹,掷出另一张符纸。
符纸化作人影瞬息,一道剑光同时飞出,疾如白电霹雳,当即将一只女妖拦腰斩断。
堂前氛围顷刻起了变化,仕女妖物花容之貌转为夜叉嗔怒,目射凶光,甩动披帛作武器,织成绫罗密网捕捉对手。
樊笼倾盖,当中者却丝毫不畏,立起怒喝,挽剑舞得白影罩身,剑风呼啸。不出三式绫罗碎裂,爆出阵尘烟。
“哼,不过如此。”
“文景淇”冷面嘲讽,有意扫眼远处树丛,又极快收回视线,挽剑再甩几道剑气伤个女妖,折身飞快朝反方向奔远。
妖物被一而再、再而三扇起怒火,注意力完全落在前方假身,丝毫未留神斜后树丛发出窸窣动静,个个摆臂摇身,化成厉鬼追逐人影离开。
如此,祠堂前彻底清净。
“干得漂亮!”文景淇极是赞赏一拍挚友,这次打心眼里佩服他。趁祠堂前尚无防守,拔腿冲向大门。
将起身,道袖却被向后一拽,当即又栽回去半步。转脸纳闷道:“你怎么还坐着不动?现在不进更待何时。”
此时的曲墨非额头渗出层细密汗珠,面色略微不自然泛白,深喘几口粗气,抬眼哂笑:“嘿嘿我又刚想起来,使用这符极耗灵力,先前我只尝试变过自己,变两个人还是头回。所以现在双腿直发软,使不上力哟。”
文景淇了然挑起眉头,明白同时掺杂些许幸灾乐祸:“原来如此,难怪每次偷溜你都被师父抓回来,敢情是逃跑时气力不支。”
“瞎说,我是根本没骗过师父,回回都被他一眼识破。”曲墨非尽管身上没力气,但嘴上依旧能蹦碎话,少焉喘匀气,很自然抬起一条胳膊。
文景淇瞅了眼,心领神会搭在自己肩上,撑起他身子,搀扶着走向前方大门。
踏入祠堂,二人便闻道一股扑面花香,浓烈得冲鼻。
曲墨非耸鼻子打个喷嚏,脑子瞬间清醒一分,总觉记忆深处曾闻过这股香气。
“你家祠堂燃的哪种香,真熏鼻子。”文景淇实在受不了空气中甜腻醉人的花香,浓烈得像是把整栋建筑泡在这个味道中。从进门到现在只吸了几口,脑袋就有种说不出的迟钝感。抬袖捂住口鼻,额头上隐隐爆出青筋。
“兴许是二伯买的便宜货吧。”曲墨非心不在焉应声,目光落在堂中一幅画像上。
那幅画像供奉于祠堂正中,有一人多高,纸上描绘的并非曲家先祖、或是丹青名家,而是一位天女。天女绫罗飘舞,裙袂飞扬,左手做印,右手拈花。纤眉低垂,柳眼半阖,一副慈祥天人之容。
整张画没有落款,没有题跋,甚至连作者姓名、或者一个记号、刻章也没有,就如此突兀供在案几之上,香烛贡品应有尽有,乍一看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文景淇也凑近打量画像,捏着鼻子好奇问:“你家不是售卖丹青墨宝,怎么供奉的是拈花天女像?”
“我也不知道。”曲墨非回答得极是含糊,那种要敲破屏障、呼之欲出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搅得大脑混乱不清,心烦意乱。抬手用力一拍脑袋,忽而发觉手腕传来紧覆感,被一个东西扯住。
两人抬头一瞧,见一条绫罗竟从画中伸出,缠于手腕。而画上天女原本侧垂的脸也转向他们,嘴角弯出一个满意弧度。
“呵呵,兑现的时间到了。”
媚音穿耳,绫罗随之飞快退入画像,来不及露出惊讶表情便已吞没大半身子。文景淇眼疾手快抓住人向外拽,无奈压根不敌画中吸力,撑不过两个弹指,也跟随没入画像。
就在身体完全消失之际,一个画面倏地闪过曲墨非的脑海,如霹雳惊雷,打散先前心中全部迷雾。
那是个暖日的午后,一名身着天青色衣衫的三岁孩童站立于祠堂中央,仰面注视拈花天女像,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睁得浑圆,清澈瞳中倒映出片片飘零花瓣,以及一张眉目含笑的天女慈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