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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边城(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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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娜娜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老人嘴里的故事罢了。
至少在她自小到大的记忆中,从来没在边城见过采风人的身影。
她一边在抽屉里翻找钥匙,一边想着采风人来此的原因——
难道本地最近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物语?
该不会是自家小酒店闹鬼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外地吧!
想到这里,娜娜捏着黄铜钥匙,只觉得家业黯淡、前途无亮,整个人看起来更苍白了。
在她出神的当儿,两人一起走到艾乐芙眼巴巴望着的房门口。
伊泽尔打开了门。
还没点灯的室内一团漆黑,唯有一道幽白的剪影立在墙边,背对着众人,看起来像是一位垂首的少女。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再次见到此情此景,娜娜举着烛台的手还是晃了一晃。
似是被门口的动静惊动,少女开始向墙里隐去。她纯白的裙子摇摇曳曳,自腰部往下逐渐模糊,到小腿和双足的位置已是几绺轻烟。
她是谁?
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又为什么在小酒店里徘徊不去?
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她绝对不是人。
“她是我已过世的祖母,德雅。”
随着娜娜点亮门边的灯火,一间雅洁的女士卧房渐渐在伊泽尔眼前显形。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白影消失的方向。现在他看清那里挨墙摆着一顶五斗橱柜,盖在柜子顶上的刺绣花样有些老气,是个有年份的老物件。
“这是我祖父亲手给祖母打的新婚礼物。选料、伐木、打磨、组装,都是他一手包圆。”
娜娜上前竖起放倒的相框。摇晃的烛火下,相框里的美少女一袭纯白的衣裙,侧脸对人、垂首不语,犹如一朵幽放的白百合。
娜娜对父母没什么印象,从小跟祖父母相依为命,经营着这家小酒店。直到三个月前祖母去世——
那恰好差不多是杂货铺老板在小酒店里见鬼的时候。
“后来我自己也碰过她好几次。多亏了这张她年轻时的画像,才确认真的是祖母。听说是她婚前从苏维洛带回来的。”
“苏维洛——”伊泽尔若有所思,“那个梦之城吗?”
娜娜一脸意料之中:“您果然知道。”
艾乐芙拉了下伊泽尔的衣摆,好奇地仰望着他,亮晶晶的红眼睛仿佛会说话。
——苏维洛是什么地方?
“苏维洛是传说中的完美城市哦。所以无论想学什么到那里都可以。”伊泽尔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艾乐芙的头,继续观察画像。
他注意到画在少女身前的茶壶:“你的祖母在苏维洛学的是茶道?”
娜娜骄傲地挺起胸脯:“我们的小酒店最早就是靠卖茶在旅行者中起家的。”
温暖的烛火下,侧耳倾听的旅行者神色柔和,让娜娜积攒了三个月破产压力的心头破开一个缺口。
“祖父年轻时学的是木工。除了这顶斗柜,祖母用的所有家具,都是他亲手打出来的。喏,还有大堂里那张吧台——”
起初只是涓涓细流。
“祖母跟我说起过——要不是恩奇姆跟边城修通了路,旅行者们多了,他们也不会想到去开一家小酒店……”
兴之所至,娜娜举起烛台,一边引着客人回他们的房间,一边向他们讲起小酒店里一些不起眼的布置。
“这里的转角,我追着隔壁的猫撞到过头。当天下午祖父跟赶集的猎人买了张兔皮,祖母赶了一晚上工缝了个垫子包起来。”
“祖母嫌这面墙光秃秃的不好看,但我们又没那么多钱买挂画,干脆挂了些本地的鲜花上去。挂花的架子还是她指挥祖父钉的。”
“没有鲜花的冬天,我们就挂干花。顶楼的阁楼是祖母跟我做干花的秘密基地。有些枝叶形状不好的,祖母也会做花茶。小小姐晚上喝过的吧,味道怎么样?”
小酒店不大,从三楼走回二楼的路途也不长,可一路上一处又一处的巧思,娜娜向店里唯二的客人介绍起来如数家珍。哪怕对来去匆匆的旅行者来说,其中绝大多数只是一眼即忘的背景,但任谁也不能否认其中满注着的经营者的心血。
“……若是这家店真开不下去我其实无所谓。不过是换一份工作。我还想趁着年轻去边城之外的地方看看呢。”
把人送到客房门口时,年纪不大的老板娘最终洒脱地笑了出来。她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盘点小酒店的历史,无异于盘点她简单的人生,早就分不清彼此。
“可是我不想把店面盘给了别人,祖母还在这里流连不去。伊泽尔先生,您是见多识广的旅行者,她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心愿未了?”
得知鬼魂是年轻时的德雅后,不乏有人给过娜娜建议。
本地的老人总说,死者的灵魂停留不去往往是眷恋生前常用的旧物。祖父去世的时候,德雅也曾经烧掉过他的旧衣物。于是娜娜清空了斗柜,都带到德雅的墓前烧了个干净。
但下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德雅还是出现了。她无声地穿过大堂,上到三楼,一路走进自己曾经的卧室,然后一语不发,垂首望着这顶五斗橱柜。
橱柜上除了相框,曾经还摆着一只首饰盒。里面唯一的项链正挂在娜娜的脖子上。是德雅临终前留给娜娜的遗物。
现在首饰盒跟项链都在斜对门的娜娜卧室里,但德雅从来没有去光顾过。看起来似乎对送出的遗物并不感兴趣。
伊泽尔沉思着,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是这张画像?”
娜娜苦笑。曾经也有过路的吟游诗人建议她烧掉这张德雅的画像。但对一个刚刚二十的年轻女孩来说,她的人生才刚刚展开,如无意外,还会有好几十年的未来在彼方等待着她。
而已经永远停留在时间之河中的人,则会像河道中的石头一样,被日复一日的光阴冲刷得面目全非,日益模糊。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娜娜并不想烧掉这张她唯一可以怀念逝者的画像。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眼看德雅一生的心血即将付诸流水,娜娜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明天,不,天亮了,我就去找人,把柜子跟上面的东西都搬出去烧了。”
画像中的德雅对年轻人的处分毫不关心,只是垂首注视着桌上成套的茶具,娴静多情,仿佛注视着自己的意中人。
最后还是伊泽尔把人给劝了回去。
“不要冲动。”旅行者的黑眼睛里跳动着智慧的柔光,“明天还是个无月之夜。我有个想法,需要再验证一下。”
新的一天,小酒店依然门可罗雀。娜娜无聊地趴在前台。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楼上的动静。
德雅窗明几净的卧室里,艾乐芙皱着鼻子,像小狗一样嗅着伊泽尔依然无从分辨的气味。
不一会儿,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和新雪一样的爪子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也是昨夜德雅垂首注视的那顶斗柜。
“果然就是在这里吗?”
伊泽尔立刻俯下身在斗柜上一寸一寸地摸起来。
他先是伸手去摸柜底。所幸娜娜是个对客房卫生很有讲究的老板娘。等他把柜底摸了个遍,手上也没有沾上半点蛛网跟灰尘。
接着伊泽尔又一层一层拖出抽屉,码在窗边,上下左右前后,对着阳光仔仔细细地对比。
艾乐芙早早跳到了床上,伸出爪子拨弄着伊泽尔特意摊开给她解闷的羊皮卷。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很快又合起来,整个身体在柔软的床上摊成一张猫饼。
温暖的阳光在黑猫蓬松的毛尖勾勒出精细的金边。艾乐芙有些无聊地“咪”了一声。
伊泽尔头也没回,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再等一等,好艾尔。我保证很快就会有新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拇指和食指始终捻着手里的东西,极有耐心地在一小块地方摩挲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手感一变,马上举起手对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确认,然后笑着跳起来。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