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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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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数临阳城一霸,首当其冲的,便是将军府的小少爷。
虽说慈母多败儿的骨子老戏早就乌泱泱地唱过好多遍,讲得耳朵起茧嘴皮发酸,可这李少爷却是各中典型,实属少见,在这一群败家子二世祖里活像个现世宝,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嚼不烂的舌根。
茶馆里的先生用杯盖略了略茶沫子,嘬了一口,老神在在地露出点坑蒙拐骗之意,微微一笑,给李少爷批了个字,是谓:
休问风月,只问苍生。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笑声传出千里,屋外夜色正浓。
远处山林间,一阵马蹄声渐近,惊了满树雪扑簌簌往下掉,李少爷擒了缰绳,胯下一匹狮子骢,穿风入林,一骑绝尘。
林中无人掌灯,只借当空一盏明月,明月但照前路,一身劲装裹了少年七分风骨——他应是少年,身形修长,却欲肩骨消薄,俨然一副尚未能扛起家国天下的模样,一张面具遮了脸,束冠也颠簸的松散,余下三分清风飒飒,化一柄长剑,负在身后。
行至林深处,见一宅邸,负剑之人勒马欲停,旋即扯住缰绳,未待停稳,便翻身下马,一猫腰贴着墙角,借夜色隐去了身形。
那马方才停稳,打了个响鼻。
吱呀一声,府中侧门仍是开了。
李昱照冷哼一声,很是有些不痛快,他那张被面具掩住的眉心紧皱,不由的摩挲这剑柄,挺直脊梁——似拉满弓弦欲射的箭,待吹响令号,便直取咽喉去了。
开门的人是玉珠儿,这丫头片子年岁尚小,净让大丫鬟撵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此时天寒,她困得两眼发懵,一时见了李昱照,也说不出个弯弯绕,讪讪的唤了声小少爷,得了句啐,便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直了,听人调遣。
李昱照取了面具,打量她一番,问道:“在这作甚?”玉珠儿反应了一会儿,一颗冻木了脑袋忽然的被撬开了缝,磕磕绊绊道:“是,是老爷派我来的,说是少爷回府,要去给个信!”
“回个劳什子信,惯会拿我做文章。”李昱照将面具抛给玉珠儿,后者踉跄接了,见李昱照侧身进了门,忙把侧门掩了,上了闩,紧跟着李昱照后脚进了院。
李昱照心情显然是有些不好的,又或者说他就是这副臭德行,年纪轻轻,桀骜不驯自个儿学了三分像,又让他那老来得子的娘亲描了七分纨绔娇纵。
他倒是不爱满楼红袖招,持着一柄长剑自诩匡扶正义,日日纵马山林间,连个贼人毛都没找到。
他是自诩为少侠的,可侠一字似乎不愿意让他一肩挑,只能歪歪斜斜地拆字改意,只能让他做个不屑麒麟管,不拘凤凰辖的少年人,使着一柄长剑,搅弄风云罢。
玉珠儿屏声闭气跟了李昱照一路,捧着他那面具似块琉璃盏,生怕砸了碎了,她就得去流沙河里领命万箭穿心去了。
到了别院前,李昱照回头睨她一眼,月色下的眼神颇有几分冷冽的寒意,他环手抱了剑,冷冷的:“下次再有人差你出来吃冷风,你就回去睡就成,我一个男人,用得着小姑娘等,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他劈手夺了玉珠儿手里的面具,踹开别院大门,头也不回:“赶紧滚蛋!”
李昱照进了门,屋里炭火正旺,原本僵直的脊梁终于随着他扑进床榻的动作稍稍放松,胸口压着的那块玉硬的有些硌人,于是他又翻身坐起,把那块玉佩扯了出来。
他举起,借月一观。
羊脂白玉,仁义智勇,乃为君子。
狗屁的君子。
李昱照笑了笑,不过是未收鞘的一把刀,想斩苍穹,除九幽,还想着天地间恣意快活。
世间谁能当真称一句君子,怕不是要被人食骨啖肉,抽筋拨皮去了?
他这样想,把玉佩重新妥帖的放在胸口,翻身朝里,便是来了困意,可耳畔忽有一声声响,似穿云而来,剑气逼人,他猛得睁开眼,周遭漆黑,乌云遮月。
李昱照浑身一僵,下意识摸了剑,欲出剑转身,可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凌云剑,此时却哐当一声脱了手,他猛得一惊,突然就好似被人捏住了心尖,疼得有些难以喘息起来。
他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忽然浮现出几个破碎的片段,可却摸不到,寻不着,似风似雾,一闪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胸中像是堵住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浊气,使得他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他努力压制了一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吊着嗓子厉声喝道:“滚出来!”
无人应他。
他环顾四周,拾剑下了床。
这不是第一次了。
或者是穿堂而过的风,又或者是窗外的云遮月,林中寒梅颤抖着枝条,将一个窃窃私语者的身形隐蔽,李昱照不止一次有所察觉到,他身边始终有一个形如鬼魅的影子,让他不得不时刻紧绷弓弦。
李昱照提着剑,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这样的沉,像是被一团浓稠的雾气笼罩在一个倒扣的簸箕里,日月星辰藏匿,而山川灰飞烟灭。
仿佛这世间,便只剩了李昱照,还有他的凌云剑。
不,理当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似乎终于胆敢借着黑暗来于李昱照相会。
“他”显然并不精通待人接物之道,猛得伸手将李昱照的腕子擒住。
那手冰凉,像是一块未开采,未经温养的玉石,锋利的棱角刺痛了李昱照敏锐的神经,惊得他一手就提起凌云剑,要往人胸口刺去。
可忽然间,乾坤归位,阴阳复定,李昱照之见眼前雾气散去,像是剥落了一层尘封的蛛网,来人一身长袍,脸唇苍白,唯一双眼,描摹的浓墨重彩,他紧紧握着李昱照的手腕,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之物。
李昱照想啐他一口,更想一剑杀个痛快,可他被这人看的难受极了,像是抽筋剥皮似的,把自己个儿赤裸裸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心里惴惴不安,只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了,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放手!再看我挖了你的狗眼!”
来人却攥的更紧了,怕是一旦松开,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求之不得。”
来人一字一顿。
奇怪。
太奇怪了。
李昱照让他这番话闹乱了心弦,像被热油淋了心尖,疼得喘不过气来,恣意妄为的李府小少爷,这会儿竟呼吸一滞,连提剑都手都酥的有些发软。
他用力一挣,紧跟着凌云剑就随着他的动作出了剑,剑刃寒光凛冽,似檐上飞雪,梢上寒梅,一剑刺破天光。
但只听“桄榔”一声,凌云剑脱手,径直砸到了地上,李昱照刺破的人形变成了团黑雾,忽聚忽散,将凌云剑于虚空中托云而起。
只见那云又重新现了形,一只苍白的手握紧剑柄,紧随而来的是鸦青的袖口,袍角,登云履,腰间坠了一块玉佩,李昱照看着那玉佩浑身打了个寒战,急忙摸向自己胸口。
羊脂白玉,仁义智勇,乃为君子。
他抬头看向来人的脸,凤眼眼尾如烟,多情眉眉梢入鬓,眼中似又一团火——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血聚在此地,才烧得他浑身没有一丝生气。
他不认识这个人。
可他又觉得,这是一个故识。
李昱照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生的突然,终日高烧不退,昔日剑指苍穹惹是生非的李府少爷,这次却是面色苍白的长卧病榻了。
李家四处求医问药,甚至请了道士驱邪,可都没有效果,只能看着李昱照日渐消瘦,眼看不久便要撒手人寰了。
玉珠儿被遣来照顾他,她不过十四岁,年纪比李昱照还要小上一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前一晚上还气势凌人的李昱照,为何只消一晚,便似着了业障一般。
她合紧了门窗,又给炭盆添足了炭。那炭盆里的火星扑簌簌地闪,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
她热的脱去了一件小袄,回头看李昱照,他依旧眉头紧锁的睡着,玉珠儿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可就是捂不出汗。
玉珠儿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绞着手指头,想要去差人再请大夫,可恍惚间却听李昱照小声呢喃了些什么,以为他是要喝水,急忙去端,可李昱照下一句却说的真切起来:
“陆远道?”
谁是陆远道?
玉珠儿想了想,许是小少爷的朋友罢。
可这病入膏肓了,又想得起哪个朋友来了那?
她全然不知,李昱照这会儿,正做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提着他的凌云剑,恍惚间来到一座古刹,天上下着雨,雨中站着一个和尚。
和尚探了探身,细雨未歇,庙前石阶生青苔,湿滑易摔,他和南立于门前,十二菩提转过几圈,不静心,反生杂念。
他往前走,四方步端的稳,手掌挂串拢起合十,姿态做了个十成十,就是那句所谓善哉善哉憋死口中,发不出声响,如扯了千斤石般沉大海,匿大荒,消失无踪影。
和尚抬了头,雨从脸颊滑进衣领,顷刻透湿。
“阿弥陀佛。”
“我此下山,再无瓜葛。”
这话无人听,也不知说与谁,和尚朝寺门拜了三拜,头磕进泥沙里,满面污浊。
李昱照看着这个和尚,握剑的手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