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村上呆猫

11、第 11 章

　　批判会后，严伟年被停了职，待在家里反省，每月发给最低生活费。龙富荣被安排呆在红色风雷的总部，写材料的同时也写检查，狠斗内心的私字一闪念和在批判会上的“温良恭俭让”。支持他们红色风雷的党委书记还找他谈过一次话，对他的行为倒没作评价，只强调以后不要和□□家庭搅在一起。龙富荣低声说：“他们……他们批评人，为什么要动剪子。还有人偷着打我。”党委书记说：“部分青年情绪激动，做出一点出格儿的事，可以理解嘛！都是爱憎分明，痛恨□□的嘛！倒是你，龙同志，你是个根正苗红的积极分子，可不能掉以轻心啊。你对伟大领袖忠诚不忠诚？对组织相信不相信？”龙富荣红了脸说：“那还用说。”党委书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好。龙同志啊，组织信任你，领导器重你，你可要好好表现，洗清嫌疑。”最后这四个字很是惊心动魄，让他坐立不安。

　　他热爱伟大领袖，也相信组织。没有伟大领袖建立的国家，他不会有今天的生活，不会成为领导阶级的一员，更不会获得什么荣誉称号。他真诚地希望能为伟大领袖和祖国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他原本以为这个机会就要到来了。然而那扇大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为每个人敞开。现在它对自己也要关上了，如果不好好表现，或者，如果敢表现出来……如果有人探听到他的想法，他的内心，他的身世……他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呢？

　　组织要他和□□划清界限，他却总是会想起严伟年。不，不是想起，而是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严伟年在台上拼命挣扎的样子，他的黑发成绺地落下来，他向着自己转过了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五官拧着，像只被逼到墙角的野猫，绝望得近乎凶狠。龙富荣在幻想中无数次地伸出手，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能把严伟年带到哪里去。严伟年是小□□了。他也不知道严伟年会不会怨恨地摔开自己的手。他会怨恨……那就恨我吧，严伟年，你不能恨伟大领袖，不能恨革命时代。那样你就真的没活路了。严伟年，严伟年，你恨我吧！

　　龙富荣昏昏沉沉，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开始分裂成两半。一边是伟大领袖和组织，放射着万丈光芒；一边却是与光辉形象完全不沾边的严伟年，认真地对自己说：“我爸他真的不是坏人。”他知道这两边的分量根本是不对等的，可上来糊涂劲儿之后，他分不出哪头重哪头轻了。

　　他想这些想得要崩溃。周围的人见他脸色难看，只当他是反省，也不怎么理会他。捱过了几日，铁扫帚的挑战又送上门来，红色风雷全员出动，他这个骨干自然也不能再晾着了。可如今他站在台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感到恐惧。他想起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深不可测的沼泽，陷了进去便只能等着没顶。没有人可以帮他。他机械地喊着口号，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手臂。

　　有一天他们红色风雷的人去参加□□和市长的批判大会。大会在城市体育场召开，十五万个席位，挤进去二十万人。市领导们戴高帽挂牌子，那些小将们对他们泼墨汁、拧手臂，大喇叭在体育场上空高叫着。整整折腾了几个小时，大会才圆满结束。龙富荣和同伴们好不容易退出场外，沿着大街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大院儿门前火光冲天，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着火了吗？”“是斗人呢。”人们议论纷纷，围上前去。龙富荣也跟着去。大院门口有一个由木板箱搭成的简陋的台子，上面站着一个穿人民装的中年男人。人民装撕得稀烂，露出里面的白衬衣。台子前面燃着一个火堆，里面烧着些衣物、照片和书本，戴着红袖标的青年们还不断地端着一个抽屉或者抬出一个箱子，将里面的物品倒扣在火里。熊熊的火焰直烧上来，燎得那个男人脸上都是黑灰。有个小将跳上台子，一把揪住那男人的脖领，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声地逼问着什么，那男人只是摇头。这场景近来已经是司空见惯了，龙富荣看得目不转睛，是因为那个人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苦苦思索着，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在严家相册上的那位 “大明星”，那个有点孩子气的英俊男人。那时他风度翩翩，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现在却成了这副样子。

　　突然有个男孩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扑上台子一把抱住那小将的腰，大声哭喊着：“你别打，我是□□，我是□□！”拥上来两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拉倒在地，那男人怕他们打孩子，也跟着扑下台子，马上又被人揪住。那孩子还在凄厉地哭喊：“我是□□！你们别打我爸爸！”

　　已经是炎热的夏日了，那堆火焰更是灼人，龙富荣却觉得浑身发冷。一时间那男孩儿仿佛幻化成了严伟年，而那个男人则成了严先生——他这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严家爷儿俩受苦。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蓦然间下了决心。他偷偷地把胸前戴着的伟大领袖像章塞进衣兜里，拉了拉身边的同伴，尽可能放缓呼吸，显得若无其事：“我得回体育场一趟，你们先走吧。我像章好像丢那儿了。”他那个像章是当选劳模后工厂发给他的纪念品，这么一说自然也没什么人怀疑他。他走了一段路，转过弯去，开始飞奔。中间换过一路公交车，他全然忘了买票这回事。那时候小将们只要背一段伟大领袖语录就可以免票的，他人既高大，又戴着红袖标，脸色紧张，乘务员更是不敢找他要票。

　　等他到了严伟年家的胡同口，他这才放缓了步子。四顾没有几个行人，便闪身进去，钻进筒子楼，到了严伟年家门前。他一鼓作气到了这儿，待要敲门的时候却停了手。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着严伟年会是什么样，等真到了近前他又不敢看了。那扇薄薄的铁皮门呆愣愣地与他对视，像是懒得帮他出个主意。龙富荣毕竟不好在这儿拖延太久，再度举起手要敲门之际，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个人在低低地说话，断断续续的，话的意思也不连贯。龙富荣吓了一跳，手不由得触到了门扇，谁想到那门应手开了一道细缝，虽然看不到什么，声音却听的清楚了。那说话声不像是严伟年，又疲倦又苍凉，正喃喃自语着：“……无数的人生活在这世间，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可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确保他不可侵犯的地位，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他动摇……”那人叹息了一声，好似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好似重新坐了下来。他坐下的时候好像很费力，声音停了。过了一阵，那人又说道：“……哪个人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个人哀恸的词句，能让天上的流星惊疑止步？……哪个人，哪个人……”龙富荣终于是听出来了，心里一沉，一手推开了门。

　　就听里面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撒了一地。严先生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脚下散了七八本书，还有一地的纸张。半年多不见，他已经是满头白发，身腰也佝偻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轮廓也像是大了一圈，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浮肿。龙富荣没想到严先生回来了，久别重逢先是觉得惊喜，可一想到他现在是□□，便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了。听他在念这些被划为毒草的剧本，又觉得没法接受。正想说什么，却见严先生动都不动地瞪着门口，看到自己的红袖标突然“啊”了一声，本能地举起手护住了头。龙富荣急忙走上前几步，让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见自己。严先生略略挪开手臂，还是眼神迷惘地看着他：“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没有了。”显见是经常挨打，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跟从前那个手挥折扇的潇洒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龙富荣本想劝说他两句，让他别念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可看到从前热情招呼他的“严叔叔”已经成了个战战兢兢的老人，觉得一阵心酸，便说道：“是我，我是龙富荣。”严先生这才像是听见了，缓缓放下手，看看龙富荣，看看他的红袖标，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龙同志，你好。”龙富荣说：“我是来看严伟年的，不知道您……你在。”严先生又点点头：“伟年……伟年他，我让他去给我办点事。”龙富荣听说严伟年不在，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又觉得非常失望。严先生弯着腰站在他面前，双手垂着，好似还要等他指示两句。龙富荣看到这副“自知有罪”的样子，觉得心烦意乱，不想再看下去。他不知道严先生过去有什么污点，让他检讨了这么久都没能交代完，还要累及到旁人。他掉开脸去，不由得想，如果你……你们没犯过错误该多好……如果你们真的能改好了该多好，严伟年也不至于这样，我也不至于会这样。

　　严先生见龙富荣不说话，脸上露出一个卑微得像是要讨好谁的微笑，说道：“我是□□。伟年……伟年这孩子，我拖累了他。”龙富荣听他说得清醒，无话可答。过了会儿只得愣愣地说：“严伟年既然不在，那我走了。”严先生叹了一声，点点头，蹲下身来去捡那一地的东西。龙富荣本能地想要帮他，可看到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估计那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目光一扫，看到几本外国戏剧选和电影理论，还有数封书信。不知道严先生收拾这些，是要送到哪里去。严先生蹲在地下，背朝着龙富荣，将几本书颠过来倒过去的，就是不回身。龙富荣见状心里明白，退后一步就要走。这时就听严先生说：“龙同志，我这种人是早该被社会主义抛弃了。”龙富荣没办法安慰他，只好说：“您……你……跟严伟年说，过一阵子我再来。”他今天就是冒险来的，所谓过一阵子，真是不知道要过多久。严先生低声说：“他们要我去交代，我要走了。龙同志，你以后别来了，别让我们……耽误你。”龙富荣听了这话，脸上火辣辣的，强忍了半天说道：“别这么说，我一直……和严伟年他一直……”他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严先生平静地说：“伟年他，到底跟我还不一样。他没在旧社会犯过错误，他是新社会培养的孩子。龙同志，你是个好心人。你看见他，跟他讲，要相信人民。人民会给他机会的。”龙富荣听他交代得清楚，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寒意，又不好问他何时走，点了点头，又想到严先生背着自己看不见，嗯了一声说：“我会的。”严先生就此没了话。龙富荣又等了一会，看他不再理会自己，便转身出了门。他在外面站了一小会，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来。这时就听那扇原本大概是忘了关的门咔哒一声，上了锁。

　　楼道里一黑，就像是电影院放映厅的灯光瞬间熄灭、而银幕的光芒又还没来得及亮起的那一刻。他屏息又呆了几秒钟，赶紧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