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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 丹青怨(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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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破院,老屋,常年笼罩着浓重的药香气。
林韶儿的父亲整日酗酒赌博,母亲常年生病卧床,一应家事都落在林韶儿的肩上。
也不知道林韶儿从小就是这样安静冷淡的性子,还是经历了山洞之事后,变成了这样安静冷淡的性子,总之,她几乎很少说话。
梨花开,春衣成。
林韶儿坐在树下药炉旁一边熬药一边缝补旧衣衫,落了一身雪白花瓣,她也不在意,只是偶尔会抬手在颈间摸一摸,摸到一物后再继续做手边的事情,这几乎是她这一年来最长做的一个动作。
是的,寻悔已经离开一年了。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大都是以片段展现,一年前寻悔将林韶儿送回家便消失了,家里一个酒鬼一个病人,似乎没有人在意,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林韶儿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林韶儿拖着红肿的脚去城里抓药,回来时被一群地痞流氓纠缠,挣破了衣裙,跑丢了鞋子,才勉强回到家。
第二天清晨,老屋门口放了一包崭新的衣裙和一双漂亮的绣花鞋,街头巷尾吵吵闹闹议论着,昨夜城里死了十几个地痞流氓的案子。林韶儿也不关注,只将衣裙鞋子收回屋里,继续每日该做的事情。
深夜母亲发病,酒醉的父亲打着重重的鼾声怎么也叫不醒,林韶儿摸着黑一个人去巷子那头找大夫。那夜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路过一片荒草时,一只野狗猛地向她扑去,林韶儿吓得大叫一声,野狗却在距离她身前一尺远的地方,哀嚎一声跌落于地,绿油油的双眼仍在死死盯住她。
嗜赌好酒的父亲赌输了就喝酒回家大闹,手里摸到什么就砸什么,林韶儿躲在角落默默看着,大大的双眸里是无尽的恐惧和厌倦。一个酒坛砸在林韶儿脚边,站在院中闹酒疯的父亲突然安静下来,目光茫然了一会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只有作为旁观者的轩辕一扬和上官心心看得清楚,那一刻,躲在暗处的寻悔是动了杀心的。
之后,寻悔再也不曾出现过。
暮色渐沉,坐在树下的林韶儿刚刚收了衣衫针线准备倒药,门口突然传来砸门声。
“天还没黑关门干什么?死丫头,快来开门!”
林韶儿小心翼翼将门锁打开,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就被门外人一脚踢开,这股大力一并将门旁的林韶儿掀翻在地。
“死丫头,一天到晚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就是因为你这张哭丧脸害得老子天天输!早晚把你给卖了!”
林韶儿狠狠按着心口,眼中慢慢沁出泪滴,抬头看了一眼她的父亲。
酒醉发疯的父亲一愣。
整个幻境突然开始下起瓢泼大雨,惊雷一声接着一声震天动地,雨越下越大,大到四周茫然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雷声,只有雨声。
久久下着,久久不停,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歇。
这个幻境变得越来越恐怖,上官心心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心慌,难道这个幻境里面有变数,并不是她认为的那样毫无风险?
正自不知所措,冰凉的手指却被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住,丝丝暖意顺着指尖儿快速蔓延开来,一寸一寸抚平她心底逐渐升腾而起的不安和恐惧。
大雨依旧在下,四周依旧茫然一片,雨声深处却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新买的那个叫林韶儿的姑娘,怎么像个木头人一样整天呆呆的,不会是买了个傻子吧!”
“姑娘新进来时哪个精神正常,这个不哭不闹不寻死觅活的就不错了,何况还是个美人胚子,哎呀,调|教调|教就好了!”
“也是,这个可比那些整天寻死觅活的省心多了。”
……
雨声渐渐大起来,湮没了对话声,过了片刻,雨声转小再次传来朦胧对话声。
“什么,那个林韶儿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不是雏儿就算了,还他娘的给老娘整出这种事儿来,赶快处理了,老娘还等着她赚银子呢!”
……
“不好了!不好了!那林韶儿失血过多,若再继续用药恐怕要一尸两命了!”
“他娘的!老娘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弄来这么一个麻烦的丫头!还不赶快想办法,老娘要活的,老娘那五百两银子不能白花了!”
……
雨声又大起来,哗哗的大雨声再次湮没了一切,又过去了许久,隐隐约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嘶喊声。
混乱的雨声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嘶喊声,在望不出去的连天雨幕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心慌又惊怵。
上官心心的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手掌上覆着的力量随之便加重了几分,感受到轩辕一扬的无声安抚,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又过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工夫,雨声里突兀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那一声啼哭极为响亮,好似将整个雨幕都震得一颤。
随后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孩子总算生了,给龟婆王妈子养吧,赶快给老娘调|教这个林韶儿,老娘到现在没在她身上赚半个子儿,就他娘的倒搭银子了!”
“是个女孩儿,总该起个名吧。”
“就叫柳絮儿吧,轻贱,好养。”
……
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雨幕终于拉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欢乐场。
靡靡之音入耳,狂蜂浪蝶盘旋。
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殿堂里,周身缠绕彩缎的花轿悬空落地,锦帐缓缓打开,花瓣漫天飞舞,冰霜般的美人端坐其间。
台下男人们静默了片刻,突然爆|炸似的喧闹起来。
激烈的竞价之声此起彼此,震耳欲聋。
林韶儿的花魁之路,至此开启。
三年的花魁生涯在这个幻境里并没有太多体现,也一直不见林韶儿的女儿柳絮儿。
林韶儿偶尔会跟翠羽说说话,却从不提自己的女儿柳絮儿,翠羽也不提。大多时候林韶儿都是一个人在发呆,手里摩挲着的铜剑渐渐变得光滑如镜。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夏日午后,花园池塘,林韶儿身着一袭素色纱裙,手持棕竹白面团扇,斜倚着栏杆观鱼。
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她却不曾回头。
“韶儿……”
那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没有什么情绪,没有什么温度。
林韶儿半晌都没有回应,池塘里一条鲤鱼猛地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跌入水里,荡起圈圈涟漪。
林韶儿默默看了一会儿,平平静静回身。
立在身后不远处的男子一身黑衣,宽额浓眉,高鼻薄唇,左侧额角到眉峰间一道清晰的刀疤。
他的样貌与五年前没有太多变化,连神情都差不多,依旧冷冰冰的。
他说:“我来娶你了。”
两个人的婚后生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寻悔将柳絮儿也一起赎了出去,并在城西灵水巷租了一处干净的小院落。
因为林韶儿从不照顾柳絮儿,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寻悔一个大男人,还是个杀手,自然不会照顾孩子,便请了一个奶娘来照顾柳絮儿。
林韶儿的父亲听说她被一个有钱人赎了出来,喝点酒就来闹事,闹到银子了再出去赌,输光了再来闹。
寻悔几次动了杀心,却都忍了下去。
两个人每天的生活也没有太多交流,寻悔不会说起他当杀手的过往,林韶儿更不会提起她当花魁的经历。
若说以前林韶儿的喜好是发呆,那么如今她的喜好就是下厨,几乎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然后做出一桌子的饭菜。
寻悔从来不说好吃,只是会将饭菜一口不剩的全部吃掉。
两个人也不见明显的温存时刻,唯一一件闺房趣事应该就是书画丹青了。
寻悔虽然是个杀手,却极擅丹青书画。
有的时候一幅画要画几个时辰,林韶儿硬是可以保持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玉兰树翠绿浓密的叶片洒下来,斑斑点点落了一地。
树下美人一袭藕粉纱裙,雾鬓云鬟,柳眉凤目,左眼下方一颗朱砂泪痣,她凭栏而坐,手持棕竹白面团扇,静静望着远方,目光疏淡,神态幽冷。
立在廊下的男子一身黑衣,宽额浓眉,高鼻薄唇,左侧额角到眉峰间一道清晰的刀疤。他神色端正严谨,于铺展在木桌上的宣纸挥毫泼墨,时而细致描画,时而笔走龙蛇,抬头时目光如炬,低头处笔落画成,人物相宜,栩栩如生。
难道这幅画是在此时产生?可是此时寻悔的心中明显没有任何怨念?反倒是悠闲的惬意和隐忍的情浓。
轩辕一扬和上官心心对视一眼,眸中满是诧异之色。
正自不解,院中突兀地刮起一阵大风,卷起桌上刚落成的丹青美人图径直抛进池塘,即使寻悔施展最高明的轻功,掠过水面抓起画纸时,画纸大半亦早被池水洇透,墨迹模糊一片。
寻悔紧握着辛辛苦苦画了两个时辰,却被池水不消瞬间全部洇透的画作,原本闲适的神情瞬时如黑云压城。
林韶儿揉了揉双腿,扶着栏杆小心翼翼站起来,神色间也没有太大变化,轻声道:“毁了便毁了,再画一张便是。”
那时日已西斜,透过枝叶落下的光线带着金灿灿的柔和,落在林韶儿清清淡淡的面庞上,显出一种若隐若现的柔软媚态。
寻悔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一晃,眸子里的恼色逐渐被一簇火焰代替,他随手将画一丢,拦腰将她抱起,语气仍是不温不凉的:“不急,改日再画,你也乏了,我们回房休息。”
林韶儿自他怀里埋下头去,面上始终无一丝笑意,只是雪白面庞在不知不觉间红至耳根。
上官心心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面颊也不由得红了,想要低头掩羞,却看到自己的手还被轩辕一扬紧紧握着,愈发心慌羞赧起来,急忙挣开。
然后忍不住抬头偷偷觑了他一眼,却正对上他饶有兴致瞧着她的目光。
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的神情看她的窘态,惹得她羞也不是,恼也不是,只能咬唇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急忙避开他的目光,作势去看天边粲然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