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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振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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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堂的仓库里,放着逝者的名录。一代往生堂的堂主,用一个书架,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录人们的逝去。
仓库不断扩建,记录被时间损耗,那些空的、残缺的、放满的书架一共有七十六个。它们挨个排列,摆满了仓库。
金眸的男人从写着“壹”的书架,一路走,走到了“柒拾陆”,然后他在这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的书架前驻足。按照时间顺序摆置的书架上,有一层的记录格外的多,甚至多到不得不占用下一年份的格子。这位往生堂的客卿拿起这一年的最后一本,这是一份记录着距今四十年前的逝者名录。
这一册很薄,跟之前的厚厚一本并不相同。
客卿翻开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两个字:胡桃。
*
“我听那些老人家说,说什么来着,人若是要斩断尘缘,就要用梳子梳三下头,这是真的吗?”医馆附近的河畔边,一个青年低头询问另一个小女孩。
胡桃坐在稍矮一些的石头上,被改好大小的帽子放在这块石头上用干草垫着的地方,她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
女孩凝视着河水缓慢流淌,河道在渐渐变深,一开始还能清晰看见下面的河床,越朝着里面走,越深,现在只能勉强清楚看见河底碎石。不过胡桃也说不准这一点是不是对的,“边界”是没有方向感的,胡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朝着“更里面”走,还是往“更外面”去。
胡桃先是拉长声音问:“好了吗——”
接着她思索了一下,回答说:“好像是真的。我以前听我爷爷讲过,在璃月有个说法,说是梳子的梳字,音同疏,所以璃月人认为以梳栉发,可以疏愁。”
盯着河面的女孩抽出一只手,比划了三个手指。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来。
“一梳愁云去尾。”另一只手按下大拇指。
“二梳无喜无悲。”食指也被扣到掌心。
“三梳白头不悔。”胡桃将握成拳的手又摊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破木头做的拐杖放在石头边,坐在略高一些的岩石上,这位御剑公子终于把手上的活计收了尾。他最后用梳子梳了一下女孩扎好的发辫。
“好了、好了——”他同样拉长声音,回应胡桃。他的手腕搭在那条伤腿上,横过去,摸了一把拐杖。
女孩凑近河边,左右转了转脑袋。河面上没有女孩的倒影。她最后是用手来确认是不是高低不一样,没想到这辫子居然扎得很好。
御剑公子佯装生气,半边身子撑在拐杖上,一瘸一拐地走到胡桃身旁:“看够了吗?都跟你说了,相信我的手艺。”
青年用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这才拿起胡桃的帽子,给她戴在头上。帽子戴得靠前,扣住脑袋,遮盖了眼睛,女孩“哇”一声惊呼,胡桃又抬起两只手把帽子戴好。
“我呀,”御剑公子指了指自己,“以前给师姐师兄都扎过小辫子,这门手艺可厉害了。”
“嗯嗯,”女孩点头,她夸赞道,“确实厉害。”她仰头,对青年笑起来。璃月的街坊邻居大多见过这笑容,胡桃向来如此,该笑就笑。而笑容也分为很多种,小巷诗人胡桃便如此说,词语无法在舌头上待久,一个个全给跳出嘴巴:大笑啊冷笑啊嘲笑啊高兴的悲伤的愁苦的欢快的笑。胡桃笑着,然后对着御剑公子突然做了一个鬼脸。
河水的倒影上,没有背负长剑的男人站着,他身旁空无一物。
然后,他笑了笑,接着是肆意的、愉快的笑,御剑公子捂住肚子笑着。
青年把笑出来的眼泪花用拇指揩去,单脚蹦跳着,问:“小胡桃,你跟你爸妈来这儿到底干啥呀?”
他仍旧在说:“我昨晚本来想问你的,结果治疗结束后,我看你,你都已经在椅子边睡着了。我喊那老医师搭把手,把你抬床上,他理都不理我,还在说什么陈年旧话,说什么不要剧烈运动,说什么……不要再去尝试了。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不就是少给了点儿药钱……瞧瞧他那老王八样儿破脾气。”
对胡桃来说,这个地方,没有“昨夜”的概念。在胡桃眼中,这里始终是夜晚,那轮圆月永远在天上。
御剑公子转过头:“胡桃,你说什么……刚刚有些小声。”
胡桃把自己的回答说大声些:“我来找我爷爷。”
“找爷爷?”御剑公子有些懵,“老人家迷路了?”
胡桃迈步两下,抬首回了一声“嗯”。她自己又补充:“我肯定能找到我爷爷,他就是迷路了。”
御剑公子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平时比划这动作大概还好,只是现在倚着根破烂木头拐杖(好像是谁家丢的扁担捆了一头纱布),头上也缠着纱布,颇有点凄凉又故作坚强的感觉。让人看了只觉得挺惨。
青年说她以后肯定大有所为。为什么?这还用问?想我御剑公子当年,为了拜古华派……
胡桃微微弯腰,抿着嘴笑:这次不说自己是被古华派在大街上发现,硬是求着加入门派啦?
拄着拐杖的青年脸一红,咳了两声,假装没听见,继续说:我啊、我呀,哎……古华派当时可高了,就在那绝云间有个试炼的亭子。
不管那传说是不是真的吧。总之就是绝云间的仙人跟岩王爷做了约定,岩王爷在绝云间用浮……那会飞的石头叫啥来着?(胡桃:浮生石),对对,就是那个浮生石建了个小亭子。据说从绝云间前往那亭子的路上,有各种仙法试心,古华派也不知道跟这个仙人有了什么约定,总之,这个浮生之地也被古华派用来测试了。有仙缘之人被仙人收下,没有仙缘却有大毅力者,就被古华派收下。
我呢,就是其中一个。
“你上去那个亭子啦?”胡桃睁大眼睛,很好奇。她也常听见璃月里流传的故事,说那仙雾缭绕的绝云间上有一座仙人的亭子。说书人的评书里更是提满了那亭子的溢美之言。
御剑公子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这才说:“没。”声音小得可怜。
再走两步,御剑公子伸展没握着拐杖的手臂,就像发誓一样,说着:“没关系,总有一天,那亭子,那座山,甚至是这方天空,我都可以上去。”
胡桃在后面给他鼓掌。
并不是古华派大侠的男子,步履维艰,他嘴巴不停:“你没上去那亭子,我也没上去那亭子。你没有神之眼,我也没有神之眼。不碍事。我御剑公子一定会保护小胡桃,你一定会找到你爷爷。”
“等我上天了,地上的东西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胡桃的爷爷,我肯定也能找到啦。”
他顿歇一下,说:“我不是古华派的大侠,不妨碍我有颗大侠的心,对吧。”
胡桃停下鼓掌,回答:“好啊,那……以后我要写一本关于御剑公子的长长长长诗!”
“你会写诗?”御剑公子怀疑道。
女孩与他并排走,开始念:“大丘丘病了二丘丘瞧,三丘丘采药,四丘丘熬……”
在御剑公子的眼中,他们走过桂花未开绿叶青葱的小巷,从铁匠铺门口路过,御剑公子说“上次失误肯定是剑的问题,所以剑越大越好,我要一把大剑”。
他们路过医馆,御剑公子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就让这把大剑保护你吧,你一个小孩,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这大剑说不定值几个钱,你卖也好,拿来防身也好……我估计你也拿不动,算了都随你。”
最后他们穿过街镇的守仙牌。
临行前,说书人在台上长长一声——就像胡桃说的“长长长长诗”那么长——“且听下回分解……”。
御剑公子摸了摸后背的大剑,心想,这合该是话本里的“大冒险”或者“侠客行”。
“好诗,好诗。”胡桃没有见过的城镇被遗落在身后,就像被河水冲走,连同御剑公子这声赞美也一并被冲刷。
沿着这条河走吧,一步、两步、三步……
胡桃看着青年的绷带解开,看着伤口痊愈,看着它们结疤又脱落。听青年说春离去,夏开始。
——胡桃,小胡桃,你听见夏天的雷鸣了吗?
她看着河水倒影上,青年背负大剑的脊骨,从微微弯曲到渐渐挺拔。
青年说胡桃胡桃,你坐下,我给你梳头发。他说胡桃好像以前门派里最小的师妹。
御剑公子把胡桃的话记得很清楚,他说:一梳愁云去尾、二梳无喜无悲、三……胡桃你哭啦?
胡桃扭过头说,没哭,她还是笑着的。
他们两个人一高一矮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
胡桃说:我想起我给我爷爷梳头发的时候了。
还没成为往生堂的小小堂主,胡桃做的第一件白事是给自己的爷爷。老人躺在停灵馆里好像睡着了,胡桃接过仪倌拿来的梳子。梳子就像一张弓。胡桃站直了,也只比那棺壁高出一点点。她踮起脚,先是用手摸了摸爷爷的脸,好像确定了这个人从此以后不会再跟自己说话了。胡桃看了爷爷很久,又触碰了一下老人的眉。
爷爷。爷爷。胡桃在心里喊。至于要说的话,什么都没有。心里没有话要说。
她踮着脚,给老人梳头发。
女孩按照往生堂的规矩,她一边梳头发,一边说:一解是为勿怪生死一场空,二解是为早登极乐莫回首……
三解……三解……胡桃的一只手按在棺材上。
仪倌在她身后悄声提醒她,胡桃其实记得呢,胡桃以前就能倒立背书倒背如流。
她梳第三下,说:三解是为生人释怀百无悔。
胡桃眨眨眼睛,没跟御剑公子说。女孩站起来,照旧对着河面假装着。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看见御剑公子正在擦拭自己的大剑。
那圆月跌进河里,被河水揉成碎片白瓦,揉成一张白帕,
某天,青年给大剑取了名字,不大好听,叫“飞天大御剑”,说这名字里面有美好的寓意,还有他的愿望,还有他要帮胡桃找到爷爷的愿望。
御剑公子起身,他对胡桃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和风都不错,要启程了。胡桃东瞧西望那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呢,那长河还在流着呢。
御剑公子与胡桃在山腰说:再见。
其实胡桃也看不见山,她觉得自己就是沿着这条河在走。御剑公子跟她说到山腰了止步了,于是胡桃就停下了。
一个上山,一个下山。胡桃往来时的方向走。
御剑公子朗声说:“我觉得这天是假的。”
胡桃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月亮。
接着,她听见上山者继续说:“我向往的哪里是高高的天,我向往的分明是自由。”
胡桃转过身,她看见御剑公子沿着河往前走着。只觉得对方走得很直,腰杆也挺直。
然后,只有半句话抵达了胡桃的耳畔:
“岩君,若是有一日……”
女孩沿途看了他许多次飞天之旅,每一次都是像在平地上跳一下。
直至这一次,结束了。胡桃听见了鸟翅翻飞时的声音,然后她看见男人一寸一寸矮下去。
最后一次他死了,脸向上,朝着天。
仙人的亭子在好高的地方,我没能上去。我从山底爬到山顶,只触碰到了那浮生石一瞬,它很快便飞上天空去。
沉重的山岩也轻如鸿毛,我多羡慕,那些人就这样乘风而起。我想我也会有飞起来的一天,像苍鹰那样。
胡桃从略高的石头边上,那个矮矮的石头上起身。她的长发从肩头慢慢滑落,编辫子的绳断了。
她朝着那方向走了几步。
女孩垂头,看向河面。
我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岩石也会诞生比羽毛还要轻的梦,那些梦是璃月大地上四处飞舞的岩晶蝶。
那人类呢?我问他。我没有仙缘,无法登上仙亭,哪怕我爬得再高,我站得再远,剑术再高明,我也无法飞起。
“我向往的哪里是高高的天,我向往的分明是自由。”
“为何仙为仙,为何人为人,为何有神之眼的人就能被选中?”
河面上,只能看见御剑公子跟一个金眸男子对话,男子就像被长河带来的剪影。只能看清那双眸子如金石。
男子说:“在古老的过去,千岩之军中也多数没有神之眼,他们同样能完成守护之责。天将倾,他们也同样坚不可摧。”
御剑公子曾对胡桃说:胡桃,我不怕死。如果我死了,大剑归你,我说了要保护你,然后你把我埋到山中去。
大地会把梦析出,使它们比羽毛还轻。
胡桃往前走,一直走。
她触碰到了那把沾血的大剑。御剑公子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月亮的倒影。
这后半句话,终于被她所听见,御剑公子如此说道:“岩君,若是有一日,这虚假的天幕不再成为您脊骨之上的负担,还请岩君告知九泉之下的我。”
河水汹涌。
胡桃抱着大剑站起来,回头,从那略高的石头、矮矮的石头边上走过一个男子。这是胡桃在这河边看见的第三个人。
男子穿着往生堂旧制式的长袍。
男子所做的动作,胡桃都认得,那些都是往生堂做白事的动作。有些生疏。可是男子的身前没有棺材,也没有蜡烛,什么都没有。
河水的倒影上,只有这一位男子。
这位疑似往生堂仪倌的男子按照规矩,开始给逝者梳头。
男子念:一解是为勿怪生死一场空,二解是为早登极乐莫回首……
三……三……
*
往生堂的仓库里。
在往生堂第七十五代堂主开始担任“客卿”一职的男人,他越过写着“柒拾陆”的书架,走到了仓库的最后一个书架前。
他磨墨提笔于此:柒拾柒。
*
“三解是为生人释怀百无悔。”胡桃说。
这时,河岸边的男子抬起头,像刚刚才看见胡桃一样。
他有着和胡桃相似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