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晴朗》悲伤七喜

3、003

　　江晚意等人准点到了餐厅。

　　接大公司的项目待遇就是好，今晚聚餐订的餐厅特别雅致，是个中式的宅院，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沿着鹅卵石路一步一景，满满的中式风情。

　　晚风吹拂，几片金灿灿的落叶坠落江晚意发间。

　　走进门，项目经理报上“盛昶”的名号，穿着丝质旗袍的服务员笑意盈盈地引着众人走向包厢。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味，暗黄的灯光下那些昂贵的古玩字画并不耀眼，倒是添了份宁静庄重。比较有特点的是这家餐厅的墙壁，全部是由竹子排列组成，竹子根部还修建了脚腕深的水渠，大小色彩各异的鱼儿正在欢腾游动。

　　江晚意越走越觉得这种装修布景眼熟，熟悉得让她后脑发麻。

　　她刚想拿出手机设置个定位看看这家餐厅叫什么，身后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晚意！”

　　听到声音，一行人下意识地回了头。

　　手机讯号不好，转了半天圈才显示出定位——麗园。

　　林舟走到江晚意身边，跟她同事点头示意了下，顺手摘掉粘在她发丝间的落叶。

　　项目经理以为这是江晚意男友，笑了笑，“你们聊，我们先进去。”

　　小蒙不得不收起八卦的目光跟着经理离开，一路上回了好几次头。

　　再见到林舟，他似乎还是老样子，懒沓沓的纨绔做派，衬衫上从来没有领带，无论天多冷，第一颗扣子也不会系上，他总说将衣服穿规矩了会让他窒息。

　　“跟同事来这儿聚餐？”
　　“嗯。”

　　“那一会儿报我名就行，免单。”

　　“不用。”江晚意连忙说，“是别人请我们吃饭，能报销的。”

　　林舟想起来了，磊子说过，江晚意现在在盛昶做年审。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

　　林舟双手叉腰，脚尖蹭着地毯，有些不自在。因为周怀礼，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了许多。

　　“这家店是我今年新开的，之前没带你来过。”

　　麗园在北京开了好几家门店，江晚意大概只去过其中的两家。

　　江晚意点点头，视线却固定在林舟的左手上。

　　他的无名指上戴了款样式简单的戒圈，钻石闪闪发亮。

　　认识林舟的这几年，江晚意从未见他戴过戒指。

　　注意到她的眼神，林舟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

　　“哦。”他左手攥拳伸到她面前，“我订婚了。”

　　江晚意抬起头，迎上林舟的目光，眼眸中有些无法言表的情绪在流动。

　　林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耸耸肩，笑了，“没办法，年龄到了。”

　　江晚意未发一言，他却反过来安慰她，“无所谓，早晚的事罢了。”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好像是接受了既定的宿命一样。

　　他们这个圈子，在婚姻大事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爱情，只有利益依附着婚姻关系，像错综复杂的大树根系，将两个不同的利益体紧密结合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的路，林舟早已看开，根本不会尝试去反抗或是去打破。

　　林舟苦笑着说，“你还没见过我未婚妻，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这话说得林舟自己都想笑，就连他，都没见过几次自己的未婚妻。

　　“还有……我的婚礼，我希望你也能来参加。”

　　江晚意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微微笑着，语气故作轻松，努力活跃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那我可要从现在就开始攒钱给你随份子了。”

　　林舟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江晚意拍了拍林舟的脊背，像个老母亲一样让他挺直腰板，“如果可以，还是努力开心一点吧。”

　　她没等林舟回话，主动结束了聊天，“我先走啦，同事他们还在等着呢。”

　　林舟嗯了一声。

　　“诶？”

　　“嗯？”江晚意回过头 。

　　林舟语塞片刻，摆摆手，“没事。”

　　……

　　他是想告诉江晚意，周怀礼今晚也在这儿应酬。

　　*

　　江晚意走进包厢时，大家已经开始用餐了。

　　项目经理冲她招手，“小江！来来，坐这儿！”

　　经理让她坐到他身边的位置，方便她替自己挡酒。

　　财务团队今晚来了十几个人，都是江晚意见过的面孔。大家围着坐满了一大张楠木圆桌。

　　财务主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北方汉子，叫毕海，性格相当爽朗，他冲江晚意扬扬下巴，笑道：“来晚了可不行啊，得罚酒！”

　　江晚意放下包，外衣还没来得及脱，立刻伸手拿过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笑呵呵地端起酒杯，“那毕老师我先自罚一杯。”

　　话毕，一饮而尽。

　　“爽快！”毕海一拍大腿，“小江的性子真好！”

　　酒液入喉，江晚意觉得肚子里冰凉凉的，不太舒服，但脸上应酬专用的笑容没有消退半分。

　　这就是成年人的被迫社交。

　　她早已不是当年一直被周怀礼保护在身后，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的江晚意了。现在的她，在职场中摸爬滚打，练就了圆滑的性格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际交往能力，以及，算是中上乘的酒量。

　　三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太多。

　　小蒙体贴她，给她夹了些菜，在桌下捏捏她的腿，小声说：“你慢点喝，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要不容易醉。”

　　江晚意拆开放在瓷盘中叠成仙鹤形状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小声道谢。

　　她尝了尝桌上的丰盛菜肴，味道是好的，只是总觉得吃不出当年麗园的味道了。

　　席间，觥筹交错，嬉笑应酬，无外乎都离不开喝酒这回事。

　　虽然江晚意讨厌劝酒，讨厌醉酒后的丑态尽显，但大环境就是这样，她一小小员工，改变不了什么。

　　今晚韩磊不在，江晚意孤军奋战，一杯接一杯，喝了不少酒。

　　又是一次举杯后，毕海问江晚意有没有男朋友，江晚意笑盈盈地，说“没有”。

　　财务团队里基本都是女性，听到江晚意说自己单身，有好几人都说要给她介绍对象。

　　江晚意笑着谢过大家，并没有把这种酒桌上的随口一提放进心里。

　　小蒙盯着江晚意因酒精绯红的脸不说话。

　　“刚刚那人……也是我一个熟人。”
　　都不用小蒙问，江晚意主动给了她回答。她其实还是有些尴尬的，自己偶遇“熟人”这频率，也太高了。

　　总账会计向项目经理敬了杯酒，江晚意跟着起身，替他挡过那杯酒。

　　小蒙咬着筷子看着江晚意游刃有余的应酬样子，愈发觉得她神秘。

　　放下杯子时，江晚意觉得头有些晕，胃里也有翻涌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快到临界点了。

　　江晚意右手捂着胃，左手拍了拍小蒙的手背，“我去下洗手间。”

　　她拎着包，弯下腰，尽量降低存在感地出了包厢。

　　包厢里有洗手间，但她怕大家听到自己呕吐的声音，还是跑了出来寻找公共洗手间。

　　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脚步有些虚浮。江晚意扶着墙，包包挂在手肘，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努力睁大双眼寻找洗手间的位置。

　　现在她就像一台接触不良的电视机，视线逐渐模糊，眼前滋滋啦啦地闪着雪花。

　　江晚意强忍着呕吐感，加快了步伐。

　　终于看到了洗手间，江晚意拐进去，手撑在洗手池的台面上，一秒都没来得及停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酒液逆流，呛得她眼泪鼻涕直流。

　　江晚意打开水龙头冲刷掉呕吐物。

　　静谧的空间里，一个纤瘦的、扎着马尾的身影，拍着胸口，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咳嗽着。

　　周怀礼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

　　他那面的应酬还没结束，托邢磊和林舟替他挡着，跑出来偷闲。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江晚意下意识侧了侧身，抬手挡住脸。

　　周怀礼清隽的面容被灯光衬得格外柔和，但眉宇间却映着郁色，似是有些不满，原本打算轻拍江晚意后背替她顺气的手又缓缓放下，脱口的声线也带了些冷意。

　　“喝了多少？”

　　江晚意打了个哆嗦。
　　就算是喝醉了，这声音的熟悉感也没有半分模糊。

　　像电影的慢镜头，江晚意半弓着腰，手还支在台面上借力，慢慢转过了头。

　　她眼角还挂着泪水，鼻尖通红，视线由下到上，眼前景象从皮鞋到周怀礼严峻严肃的面孔。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和呕吐物一起，从下水道冲走的。

　　分手三年，居然要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狼狈样子出现在前男友面前，江晚意顿时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周怀礼死盯着江晚意，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没喝多少。”
　　江晚意眼神闪躲，转过头，却又在镜子中与他对视。

　　她看到周怀礼眉头拧在一起，就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做了坏事被抓包一样。

　　但转念一想，他们明明已经分手了，有什么好心虚的，就算喝得再醉又跟他周怀礼有什么关系？

　　江晚意语气不太好：“你能不能出去？一个大男人杵在女洗手间，这合适吗？”

　　“你确定这里是女洗手间？”周怀礼语气戏谑，特意强调了“女”这个字。

　　江晚意愣了愣，有些怀疑自己。她确实是只看到洗手台就进来了，至于男女……

　　她按下一旁的门把手，站立式小便器映入眼帘。

　　江晚意沉默了。

　　她又羞又臊，气自己眼瞎居然进了男厕，抓起包包低着头往外冲，“我这就走。”

　　江晚意不知道发丝凌乱，脸泛红潮的自己究竟有多迷人。周怀礼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觉得真是可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江晚意走得急，被他一拽，猛地晃了一下。

　　这一晃，胃中又是翻江倒海。

　　江晚意急忙抽回手，再次跑到洗手台前吐了出来。

　　周怀礼没有帮她倒杯水，也没有替她拍背，似是有意看着她难受。他甚至还坐在了洗手台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优雅，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他心里是窝了点火的。
　　让她长点教训，挺好的，他想。

　　等江晚意吐干净了，周怀礼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递了张纸巾。

　　江晚意看了眼，不接，自己从包包里翻出面巾纸，把眼泪鼻涕擦掉后，又把洗手池的台面擦得干干净净。

　　周怀礼也不恼，很有耐心地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在没有我的时候喝酒？”

　　江晚意擦拭台面的动作一顿，竟觉得鼻子发酸，有落泪的冲动。

　　她咬着牙，手上加大力气，像是要把大理石台面擦掉一层皮一样。

　　是啊，周怀礼跟她说过的，不要在没有我的时候喝酒。

　　这话还有后半句——怕你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放心。

　　那时候她跟着周怀礼到处吃喝玩乐，有时候被林舟沈宇他们逗着劝酒，往往喝不了一杯就要窝在周怀礼怀里发晕。

　　周怀礼总会亲亲她额头，笑着问她“晕了？”

　　他觉得小姑娘在他面前喝点酒，无伤大雅。

　　但他是不准江晚意自己在外喝酒的。

　　有次她高中同学到北京找她玩，两个小女生吃过晚餐就钻到清吧里，被鸡尾酒放倒，坐在马路边路都走不动。等周怀礼找到人时，她正抱着棵树，冲他傻笑，跟他说“周怀礼，我好像醉了诶”。

　　那次江晚意被周怀礼狠狠批评了一顿，挨了顿教训，一天都没下来床。

　　周怀礼看着她的动作，心里也不好受，走上前想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江晚意吸了下鼻子，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眼角的绯红还没有消退。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故意模仿他的京腔，“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您还提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