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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立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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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战乱与关中灾情的叠加影响下,豫州、冀州等地数十万灾民被迫迁徙,涌入关西或是南方。
不幸中的万幸,朝廷举措得当,黄河堤坝由御史中丞薛瑀亲自督工,决堤之处比以往灾年少了十之六七。南部益州的张景玄张大人全力支持巡南使征粮工作,后来朝廷开征粮食税,亦是益州率先垂范。百万石粮食如期输入关中,解了关中之难,缓和了北部的幽州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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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洛山作为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一概不准接近。如今流民涌入关西,上洛山设救济所,山下关卡准许流民通行,巡防压力陡增。
不过难民人数比预期要少,上洛山物资充盈,不需要高博彦多费心,只是加派巡防人手维持秩序即可。
张景玄支持皇帝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洛平生变,满州自会闻风而动威胁益州。让他唯一不解的地方在于,益州竟能一口气拿出足额物资应对司马沛的刁难,以至开税之策平和度过,并未造成民乱。
他一时想不通张景玄如此手笔,背后底气来源何处,为何司马沛不闻不察,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如今天下人无不称赞少帝英明神武。
“将军安。”
路过的将士朝他行礼示意,高博彦一一接下,正在流民安置区四处查看,不时询问百姓情况与置备事宜。百姓见他是这里最大的官儿,屋舍修得整齐明亮,粮食衣物等物资也调配有度,纷纷冲他鞠躬致谢,有些老人家甚至不管不顾地凑上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以示激动心情。
高博彦压下胸口处的不适,轻声安抚着百姓情绪,不动声色地走出人群后迅速用丝绢擦去掌间污秽,神容冷淡,却没有厌恶之色。
耳边落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高博彦敏锐抬眸,不慌不忙地回身迎向来人。
竟是向植。
入上洛山换防后因出行不便,他先前下令通过白雁传书传递信息,除非逼不得已、形势异常紧张之时方可亲面呈禀。
向植应是混在流民群中入山,衣衫破败,行迹并不打眼。高博彦带着他来到一处溪水岸边,不少妇人正在浣衣,还有些百姓取水净面。
向植会意蹲下,双手捧起一把清水洗去身上污垢,高博彦站在岸边负手而立,像是在眺望远处风光。
“广州消息走漏,是薛家少公子动的手,他原是想同高家交易,家主——”他审慎揣摩着用词,语气淡下几分,“家主下达了死令。”
水面倒影映出男人神色,向植看见神容冷硬的将军指节用力,握住剑鞘的手掌绞做一团。
原是如此。
高博彦冷哼一声。
“高据违逆我,那你呢?”高博彦面沉如水,“此等变故,你为何现在才呈禀于我。”
“将军恕罪。淮安得到消息本就延迟,广州人手被屠戮殆尽。薛公子貌似找了一位收债人,那人身手极其高深狠辣。”
“属下派人仔细调查过了,从尸体伤痕上看,是近些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收债人,李芜。”
高博彦未做置评,静静观着山水。
两人间的气氛只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平静,高博彦倾身,眸光阴郁如乌云倾盖,冷冽无情。向植见他手掌几度用力,意图拔出长剑,又挣扎着收回手势,压下心中怒火。
“告诉高据,不要自作主张、自作聪明。”高博彦咬牙切齿,低沉警告,“再有下一次,我可不会顾忌他也姓高。”
向植气息受阻,沉默良久,他咽下几口唾沫,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想法,也许,也是很多人的想法。
“将军明察。家主也是为高氏考虑,如今局势,即便帝室一时胜出也难以为继。家主的意思是不如一开始便支持会稽王。犹豫不决,恐失两端。”
说到底,天下相争最终看的还是军权,司马沛手握冀州、幽州两路大军,又在江南经营多年,南方各州同他或多或少都有合作,高家选择独善其身只能丧失先机,白白牺牲利益。
“若这是高据的意思,你转告他,龙雀方印如今在我手中,他若是不满听从于我,大可来洛平安国公府自取。”
“还有你。”将军眼光化成冰冷尖利的刀,直抵那人人心,“既然如此,你便留在淮安,替本将军仔细看顾夫人安全,她有任何闪失——”高博彦不再避讳旁人,长剑出鞘,割破那人劲边肌肤,“可不是一命换一命这么简单。”
不等百姓惊呼,高博彦利落收剑,独留那人冲着江水出神。
向植怔在原地,观男人身影决绝无情,他一直以为高博彦如此安排并未对薛家留情。
这个结论不能算错。向植仔细回想着刚才警告,将军并未否认自己的结论,在意的,也只是薛琼一人性命。
他渐渐平复呼吸,从紧张惊惶中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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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博彦回营取下兜鍪。
“将军,有紧急军情通报。”
“进。”
将士通禀,山下流民发生暴乱,说是朝廷调拨的米粮混有砂石,民心撼动,立刻同禁军争执起来,场面越闹越大,怕是酿成民变。
上洛山同其他救济所不同,物资皆从京师直接调度,如米粮便是从太仓署调取。若是从地方调上来的粮食还能推脱,只当是哪个贪官污吏做了手脚。
“百姓们吵嚷着要离开上洛山,闯入京师找圣上讨个说法!”士兵十分焦急紧张,“余将军已经派兵围住了骚乱百姓,如何处理,还等将军示下。”
余冲是中军前锋校尉。
上洛山的流民安置工作一直由高博彦亲自监督,太仓署运来的粮食既作军需又是民用,经过度支、兵曹两层核查,按理不应当出现以砂石充任米粟的恶劣之举。
他想到了陆廷光。
高博彦眉宇低沉,不怒自威:“传本将军令,上洛山不准任何人出入。”
“前去备马,本将军亲自下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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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洛山山脚人群乱作一团,百姓不断往外冲破士兵防线,将士们以长戟作为围栏,死死圈住暴动人群。
高博彦并不着急登场,骏马驻足高处,马上之人可以窥见全局。
群情激昂的百姓团结一致,大声呵斥着一些忤逆之词。士兵只做逼退之策,并未动手伤人,以防激化矛盾。
余冲一夫当关,振臂高呼,暂时压住百姓叫骂之声,语气陈恳地许诺会彻查此事,给大家一个说法。
当然,无人相信他的言论。麻袋高高擂起铸成一座城堡,砂石从刺破的洞口中倾泻而下,百姓站在城堡以内同官兵对峙。有一人身姿魁梧,揭竿为旗,跃上城堡的最高点,旗帜挥舞,众人呼应。
“侯爷,这些人已经对高家有所动作了。”
刚刚被狼狈抛弃的死士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仍是不甘心地劝说着,以期撼动高博彦的立场。
“家主与属下绝无背叛侯爷的心思,希望侯爷以安国公府和淮安高氏为重!”
向植跪伏在地,卑微哀求。
两人都不在意此情此景可能暴露什么。上洛山乱成一团,无人在意这一角诡异进行着的权力较量。
何止上洛山,不出几日,各地流民暴动的消息会涌入京师,即便有益州张景玄支持皇帝,区区一个张家、一个薛氏如何与各州势力抗衡,与天下世家抗衡。
司马沛在创造一个重返洛平的机会。不是等待。
他想要的,这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清清楚楚刻在了史页之上,狼子野心,谋权篡位。但这又如何呢?胜者为王,天下人还不是高呼一声陛下万岁。
“呵。”将军笑得极尽轻狂,向植跟着他数年,这是高博彦第一次表现得轻佻邪妄。
“他这个蠢货。”高博彦回身睥睨马下之人,语气淡漠,“赢,不代表获得的利益最多。”
高博彦拔出长剑,电光火石之间利刃贯穿那人心口,向植眼珠凸悬,不可置信般瞪着骏马之上面无表情的冷面将军。
“天下相争,从来没有赢家。”长剑回鞘,招式带出向植心口的血腥,“安国公府要的,是屹长盛不衰。”
可惜啊,高据目光短浅,不知自薛珈平安抵达广州的那一刻起,司马沛即便赢了这一局,天子却不算输。
高博彦冷冷望着马蹄侧蜷缩可怖的尸体,不发一言。
他取出马鞍上悬着的箭囊,弓箭拉开,箭簇对准山下高扬着的简陋帷幡,箭锋穿林破叶一举击倒旗杆,众人惊惶失措,齐齐看向高处红缨烈烈,长剑寒光。
“众人稍安。余冲,取军中粮草补齐百姓口粮,一粒米都不准出现纰漏,否则军法处置!”
余冲领旨,打马退出乱群。
“此事本将军会彻查到底,吾以安国公之名立誓,朝廷绝无欺瞒百姓之意,中军绝无欺瞒百姓之意!”高博彦解下腰间令牌,高举入空,示于众人眼前。
山下对峙之态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