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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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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的红烧肉真好吃!又香又鲜!天色将晚,天边最后的晚霞正被汹涌而来的乌云慢慢挡住,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六岁的关月月穿着一件脏兮兮、宽松松的夹克和一双偏大的球鞋,那是表姐小时候穿过的,姑姑说月月没什么衣服,表姐的衣服没有坏扔了怪可惜的,就拿来给她穿。关月月一边回味中午在李奶奶家吃的红烧肉,一边想像晚餐会有什么,只是也没什么可想像的,家里通常都是腌白菜、或青菜、或豆腐,当然奶奶有时候也会给她加煮个鸡蛋,补充营养。肉总是吃得比较少,奶奶从来不吃肉,更闻不得肉味,爸爸平时都在干活的人家吃饭,所以奶奶有时候买点肉来也就水煮一下,味道自不能和人家的红烧肉比了。
六岁的小女孩饥肠辘辘,咬着脏脏的手指头向家中走去,盼望着能吃到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最后一丝晚霞被乌云吞噬后,地上那个被拉长了的小女孩的影子也渐渐隐没了。
她的家是两间平房,靠西那间是客厅,北面分出来一间是奶奶的房间,东面一间也分成前后两间,前面是厨房,后面是爸爸的房间。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就望见院子里站了好多邻居,有窃窃私语的,有指指点点的,有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的,有不时上去插两句的。
关月月挤开人群,走向家中,却被李奶奶拉住:“月月,你别进去,省得碰着你。”月月的中饭就是在这位李奶奶家吃的,奶奶平时要去给人家念经颂佛赚钱补贴家用,多半不能给月月准备午饭,她便经常拿把米,拿个鸡蛋托付李奶奶让月月吃午饭。久而久之,月月和李奶奶就像是亲祖孙一样。李奶奶不让她进去,关月月不免有点诧异,但她毕竟年纪小,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只是听到屋里奶奶和爸爸的争执声猜想他们可能在吵架吧,她感受到了屋里那种紧张不快的气氛,情不自禁地左脚就放到右脚上搓了几下。
月月奶奶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从月月妈妈在月月两岁的时候离开后,关水根在相看了那么多人无果后,竟然和人称武则天的刘娟好上了。当日,有人来说媒,说是同村的刘娟拜托他们前来说媒,说得是天花乱坠,直说得刘娟家好像就是个天堂,就是个福窝,就是个蜜罐。当时,奶奶、爸爸还有姑姑们都十分诧异,这刘娟外号武则天,那是怎么样一个机灵的女人。口才第一,什么样的人都能搭上话,她可不像一般的妇道人家,见了陌生的男子会难为情,更不会跟别的男子乱开玩笑,她要是碰上那能开玩笑的,甭管是黄的色的还是荤的,她说得比男人们还大方,她笑得比男人们还大声,她能把那些个四十多岁已婚男人说得脸红,吵架更没人是她的对手,人家三五个也比上她。她很能干,他们家所有事情都得经过她,她过世那个老公工资卡全在她手里,让上东不敢上东南,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刘娟都算好了,这周吃什么饭要花多少钱,一毛也不多给。每年年关,做儿子的想给妈妈一百块钱,她是一堆又一堆的话,从她带弟妹到挣工分到挑大粪到现在的省吃检用,要盖房子,要给儿子结婚,要照顾一家人远的近的老的少的吃穿用度,直说得满嘴白沫,开水都喝了一壶,最后一百块降到五十块,才算停了嘴。据说她老公因病去世后,刘娟就感觉到了经济的危机了。有次,她对儿子说:“儿子啊,现在不比从前了,妈妈没有什么钱,咱的钱得省点花啊。这里有五块钱,你去买五块钱的菜,要买一条鱼,我们要吃三天。”李明就这样去了菜市场,可是鱼要五元一斤,一条鱼就得三四块,再还买什么啊,一盒豆腐五毛,青菜家里有种,四季豆也要一元钱一斤,西红市倒是五毛,关键是这些东西怎么才能吃三天呢。他在菜市场院转了几大圈,思量来思量去也达不到妈妈的要求了,买得不好,吃不到三天,妈妈肯定得骂疯了他。他急得要死,最后空着手回了家,当然劈头盖脸地挨顿骂是在所难免的,最后刘娟自己出马,买了条死鱼,检了些菜叶,又七七八八整了一大堆东西,母子两个真的吃了三天。这样一个精明伶俐到极点的女人怎么样会要关水根这样一个老实到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呢。
但是基于现实情况,关水根还是去尝试了。一个家没有女主人总是不完整,他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月月也需要一个妈妈来关心,她已经又瘦又小,有个妈至少她的饭食有着落,不会再像个流浪儿,她已经六岁,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更需要有个妈来打理,好在这个刘娟家在同村,到时候照顾老母也方便些,说起来大家也都认识,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他很想去试试。
然而事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关水根这一尝试只用了三天,白天帮他们干地里的活,晚上刘娟就没让他回来。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老婆已经离开他快四年了,他简直都快忘了老婆的滋味了,而刘娟那里,丈夫去世也已经三四年了,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他在刘娟那儿过了第一个夜之后就被那种完全不一样的体验给迷晕了,刘娟说让干吗他就干吗,刘娟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问他家里有多少东西他说了,问他有多少钱的存折他也说了,刘娟说让把东西都搬过去,他就来搬东西了,刘娟说让他搬东西时把存折也一起带去好了,放在这里不安全,他就要把存折也带过去。老母亲哭着拉也拉不住,关水根一米七八的个头,他如今猛得跟头野兽似的哪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能拉得住的。
六岁的小女孩这时候才发现客厅里放着前一段时间刚买不久的电视机,一把电风扇和几张半新不旧的凳子。房间里传来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水根,你要去刘娟家,我不拦你,可是你才跟她几天啊,三天啊,你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去,你还没有看清楚她的人品,你怎么能把底都透给她呢!水根……”
“妈,她说她会对我好的,她真的对我很好啊,我过得很舒心啊,我们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
“水根,你就算要搬东西,也要等办了结婚证才搬啊,这现在就搬过去,算怎么回事。”
“妈,我当初说去处处看,你是同意的啊。”
“我是同意,可我没想到才三天你就回来搬东西了,你看清楚她的人品了么?你搞清楚为什么有人叫她武则天了么?你确定她会对月月好么?她家里还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啊。”她现在要你自然千好万好,可是万一你老了,你没力气了,她会不会将你们父女踢出门来呢,真到了那时候你们怎么办呢?还有她那个儿子,他已经十七岁了,就算再怎么老实,母亲再嫁心里也会有疥蒂的吧,何况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执坳叛逆的时候,他能跟你这个后爸好好相处么,他会不会欺负月月呢。月月奶奶老泪纵横,恨铁不成钢,这个儿子是她生她养的,他肚子里的肠子弯几弯她清楚得很,若不是他太老实太木纳,耳朵还有点背,又怎么会到三十多岁才花了三千块娶了那个女人呢。然而事已至此,她没什么好怨的,只希望儿子和孙女接下来的日子能过得好些。然而一个如此精明的女人,精明到才同床共枕了三天就能让水根回来搬东西,甚至连攒了几十年的几万块钱都要拿过去,不留后路。
“妈,我今天一定要搬过去的,不然等下她要说的。”关水根前面半句说得斩钉截铁,后面半句说得无奈却理所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刘娟到底哪一点哪一滴吸引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又有哪一点哪一滴吸引着刘娟,反正激情勃发后的那一刻,刘娟就问了那几个问题,而他毫不设防地如实回答了。昨天夜里激情过后,刘娟就让他把东西搬过去,说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多么有吸引力的字眼,多么令人憧憬的画面,从今以后冷了有人添衣,热了有人递扇,饿了有人煮饭,每天有干净清爽的衣服可以换,而不是到了晚上八九点洗完澡再洗自己的脏衣服,每天都有一个女人在耳边在枕边喁喁细语,不再孤寂不再寂寞……
关水根活了将近四十岁,在那个女人来之前,他每天早出晚归,拼命攒钱,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妻子贤惠,儿女可爱,而他亦会努力赚钱,尽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一天一直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那个女人,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的两个人结合了,在共同生活的三年时间里,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女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生活方式令他很不适应,还老是跟他说她在老家有老公。无论关水根老实木纳到什么程度,心里总是很不高兴戴绿帽子的,生活也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而现在,刘娟这个跟他不存在语言障碍,不存在生活方式分岐的女人给了他三天的温存,便让他无坠云里雾里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刘娟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只是老实如他,在刘娟的温柔攻势下,根本没有想到,刘娟其实一个字也不曾提到过月月。
月月奶奶终于泣不成声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淌下来,似乎不想再动不想再争。她想不明白,刘娟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儿子如此着迷,不留余地。
关月月冷眼看着这一切,六岁的小女孩对奶奶和爸爸争执似明白却又不明白,感觉有点冷、有点怕,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却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那样软弱无助而倔强的样子好像秋风瑟瑟下的一珠小苗,看得人无不为之动容。几个心肠较软的大婶也跟着红了眼圈。月月奶奶看到满脸泪痕却又一脸倔强的月月仿佛打了一针剂强心针一样从地上一咕噜爬了起来,拉住了水根正在拆床的手:“水根,你要为月月考虑啊,妈老了,什么都没有也不要紧,但是月月还小,你要为他留条后路。”
关水根的手终于停下来,略带心虚地说;“妈,刘娟会好好待她的。”他想起刘娟都没有问起过月月,但他觉得刘娟会对她好的,就像对自己一样。
李奶奶拉着月月说:“水根,我们都是邻居,我也算你长辈,说说自己的看法,你不要有什么想法。你才去了那边三天,你就要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那边去,就是要搬又何必急在这一时,难道他刘娟家里就缺你这点东西么,这三天你都睡地上了?这么急要把床也拆了去。”
关水根听了,看了看外面的众人,一时语塞,这三天,他可真没睡在地上,而是睡在刘娟柔软宽敞的大床上。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停手不再拆床了。转头对他妈说:“妈,你把钥匙给我,我拿一下存折。”
月月奶奶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明白呢,我是你妈,我难道贪图你这几万块钱么,我是怕你把所有的底都给了他,万一将来回过头来,什么都没有了啊。”这几块钱便是这个家所有的积蓄,存了几十年的积蓄,一直以来舍吃俭用攒钱为的是有一天也能盖个楼房。
邻居们都大摇其头,有说水根太傻的,也有说刘娟果然能干的。
李奶奶恨恨地说:“水根,你妈不会害你的,就是所有人都害你,你妈也不会害你!”
邻居中姚大伯的女婿说了一句:“你原来那个老婆拍拍屁股就走了,恐怕离婚证都还没办吧,没有离婚你就想又结婚了,要是到时候结不了婚,你怎么办,再去拿回来啊,万一拿不回来呢。”他是教师,说话还是很有人听的。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叠声的“是”来,关水根也愣了,那个女人走了这么时间了,他也从没想过还要办离婚证这档子事,但是昔日他和那个女人的确是办过结婚证的,那么他要和刘娟在一起,也必须要办结婚证。
姚大伯的女婿又说:“水根叔,不管怎么说得先办结婚证,对吧,你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月月呢也得带过去,刘娟要你就得接受月月。”
姚大伯拉了他袖子一下,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但他女婿说:“没事,说说又没事,我就提个建议,主意还得人家自己拿。”转过头来又说:“水根叔,东西拿去倒不值什么,钱拿去却是看不出来的,其实保险起见,结婚前你们应该做个婚前财产公证,证明你结婚前个人所有的财产,免得到时候有了不愉快的时候她说是她的,你说是你的,搞不清楚,月月还小不是。”
人群中又爆出发一连串的“是”、“说的对”来,然后七嘴八舌嗡嗡成一片。关水根终于在众人面前软了下来,床也不拆了,但是客厅里的电视电扇和几张凳子还是搬走了。
月月奶奶尽管恨铁不成钢,尽管伤心他如此不明事理,伤心他没有为月月多考虑一下,伤心他相信一个才处了三天的女人胜过相信她这个生他养他帮他操持家的母亲,但她仍然心疼他:“水根,吃了饭再走吧。”
“不用了,刘娟说等我回去吃晚饭。”关水根语气中颇不耐烦。
关月月冷眼看着爸爸走了,又看看地上搬过东西后那一地的脏,脏脏地手糊乱沫了下脸上的泪,和奶奶两个一起收拾了爸爸留下的残局,吃了饭和奶奶两个上了床,她能听见奶奶躺着唉声叹气的声音,能听见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声音,甚至能听见眼泪从眼角流到耳根再滴到床上的声音。她没有作声,茫然地望着窗子里透过来的一点点亮光,迷迷糊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