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藤花末叶

2、寂寞 光亮之章——Lonely Love

　　Lonely Love

　　闹钟响起的时候进藤尚沉溺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中，不多时便在一声响过一声，几乎是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的闹铃声中蓦然转醒。
　　身体还眷恋着梦中几近真实的触感，大脑却在第一时间强制的清醒过来。
　　桐山杯的决赛就在今天。京都淅淅沥沥的秋雨伴随着紧凑的赛程，让人着实有些疲累。然而自从跟塔矢在一起后，仿佛自己也被他纤细的神经感染，重大赛事的前夜都只能浅眠，像今次这样沉睡至酣然入梦的事，已经许久没有发生了吧。
　　还是——太过想念的缘故么？
　　今次的分别已有将近三周了。自入夏以来两人各自在接踵而来的赛事和推广活动中辗转奔忙，明明是同一屋檐下，却连清清静静的对局都成了奢侈的安排。大部分时间见面也是擦肩而过一般——对于既是恋人又是对手的两人来说这的确是过于残酷的现实。
　　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拥有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和空间呢？
　　明知眼下并不是适合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但此刻的进藤还是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令人窒息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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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功会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回到房间，只顾得上稍稍松开紧缚了一天的领带，进藤便迫不及待的拎起了电话。
　　彼端传来温雅的男声，熟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熨帖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疲惫的身体也渐渐轻松下来。

　　“金沢那边都还顺利吧？”
　　“什么时候去热海？”
　　“嗯，赢了，一番苦战呐。”
　　“后天就回去。等你回来慢慢复盘。”
　　。。。
　　“我说アキラ。。。”
　　握住听筒的手紧了紧，然而很快又松开了，
　　“没什么，到了热海给我电话吧。”
　　。。。

　　挂上电话，进藤将自己彻底的放倒在床上。几乎是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梦到你了”，“很想你”这样的话，在舌尖上缠绕了几圈，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不禁有些自嘲自己什么时候对感情也不直白起来，却是有些刻意的忽略着隐藏在这之后的真正因由——后天即是名人五番赛首日。以塔矢目前3胜1败的战绩，只要拿下这局，便可提前结束卫冕。这不仅为紧跟而至的天元番棋赛赢得了休整的时间，也为奔忙已久的两人创造了更多相处的机会。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对局，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进藤并不希望以任何方式给对方带来干扰或是负担。
　　然而思念却像潮水一般不受控制的满溢着。想念着同时有着两个人的公寓，想念着未睁眼也能感受到那人在身侧的清晨，想念着，那个叫塔矢アキラ的男人的一切。。。
　　——所以アキラ，今次无论如何也请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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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昏沉中幽幽转醒，窗帘缝隙中透入的一缕微光预示着又一个清晨的来临。放弃了继续躺下去的念头，却在翻动的瞬间感到了难言的酸痛。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大约是睡姿不妥的缘故吧。“就这样睡了一整晚呢。” 苦笑着看着皱得不成样子的西服，进藤脑中已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塔矢黑着脸对着自己说教的情形，“这个样子要被那家伙看到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对于情人的说教进藤并没有排斥或是可怕的感觉，却也觉得是相当头疼的事情——完全没有抵抗力啊，最后投降的一定是自己。自己和塔矢无论在个性上还是生活习性上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有时也不太明白，生性随意的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的遵循着塔矢的“约束”，而严谨内敛的塔矢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包容着这样的自己。然而也许正是这种极端的落差，才造成了两人之间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吧。

　　淋浴过后的身体稍微轻松了些，突然想起之前跟仓田十段约定今天去清水寺的事情。看看时钟已经指向8点半，匆匆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却被告之对方因为棋院临时安排的紧急事务要赶回东京，不能成行——被放鸽子了啊！放下电话的瞬间进藤不无怨念的想着。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已经决定了，还是去一趟的好。这样的想着，进藤稍稍整理了一番，随手带上一件薄风衣便出了门。
　　对于京都进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执念，清水寺什么的之前也曾去过。只是当初被仓田反复的劝说着，说音羽之泷的泉水祛病消灾，安井神社的结缘石相当灵验，无论如何也想去试试。无法推却对方执着的劝说，想着回去也是一个人继续呆在空荡而寂寞的公寓里，进藤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想到，对此行满怀期待的人并没有出现，最终却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故地重游。
　　乘车来到五条坂，沿着长长的坡道，进藤缓步向位于高处的清水寺走去。天依旧下着濛濛细雨，平纹底的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略有些打滑。想到上回与塔矢同来京都的时候也是雨天，那家伙也穿着这样一双不太便利的鞋，走过三年坂[1]的时候，自己几乎是强行的搀扶着他提心吊胆的走了下来。停下之后才看见那人因羞赧而涨得通红的脸，而自己据说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张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没想到进藤你也会在意这样的事情。”那时的塔矢轻蹙着眉小声的嘀咕着，而自己则是在那一刻再次确定了心中一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多么遥远的回忆啊！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两人都还没到20岁吧，还是可以一同牵着手逛庙会也不会引来过多奇异目光的年纪呢。。。
　　然而这样悠然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啊。今年的七夕烟火因为自己的小棋圣战而错过了，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也因塔矢在滋贺的推广活动而未能成行，实在是相当的遗憾，想到今次自己更要孤单一人走下漫长的三年坂和二年坂，进藤心中不由微微嫉妒起年少岁月中的两人来。

　　清水寺就在眼前了。仁王门鲜亮的红漆在雨中显得尤为耀目。寺院周遭的枫叶大多还是绿色，只在叶缘上晕着一圈淡淡的红。等到深秋的时候这里会相当壮观呐，进藤几乎已经可以想见满山红叶下人山人海的情形了。
　　净手漱口之后，穿过回廊就是本堂了。也许是时令和天气的关系，游人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多到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进藤悠闲自在的徜徉在宽广巍峨的“清水舞台”上。这座台子几乎全然悬空，只靠百来根大圆柱支撑着，耸立在陡峭的悬崖上，极其可观。“从这里跳下去[2]，那是怎样的决心呐！”进藤不由自主地轻声叹息着。

　　回想起来，当初自己也是抱着不弱于此的决心，才做下了了不得的事情吧。
　　二十岁的时候，进藤和塔矢正式成为了恋人。
　　其实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进藤就一直被塔矢特殊的魅力深深的吸引着。起初，只是他的棋。渐渐的，进藤开始在意十九路棋盘之外，并非作为对手而存在的塔矢——无论是文雅俊秀有如贵公子的外表，还是在此之下掩藏着的坚韧而执着的内心，处处都散发着令他无力抗拒的吸引力。随着两人的关系日益亲近，进藤终于认清，绞缠于两人之间的情愫绝不是普通的友情那么简单。在最初的不安和猜疑之后，进藤勇敢的面对了自己的内心——自己对塔矢，确实抱有异乎寻常的爱恋。
　　告白的一方也是进藤。没有刻意的酝酿，也没有惊天动地或是罗曼蒂克的场景。
　　只是在夏日祭的最后一朵烟花落下之前，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对方的手——仿佛不趁眼前抓住，一切就如坠落的烟花一般，再难把握了。
　　略带忐忑的说出了“请和我交往吧”这样的话，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过度的惊讶或是挣扎，几乎是平静甚至坦然的接受了自己。进藤欣喜之余也相当意外。
　　这个疑惑在不久之后便得到了解答。“我只是无法想象，自己能和ヒカル以外的人交往。”认真的思索后，塔矢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虽然没有“喜欢”“爱”这样的词句，但进藤却得到了“自己是塔矢心中不可替代的唯一”这样的确认。
　　两人一同度过了一段相当甜蜜而平静的时光。在相伴而行的道路上，进藤逐渐发现，被填补的不仅仅是塔矢看似孤高而清寂的内心，自己原本简单的世界也在不断的扩大，充盈着。恋人间在各个层面上的相互的契合，直到现在仍是令他最为心醉神驰的东西。
　　然而暴风雨终究还是到来了，在两人试图公开关系光明正大的交往的时候。家人和亲近的朋友都无一例外的强烈反对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仿佛在一瞬间沉重的压了下来。在得到的同时备受煎熬，进藤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那段日子简直有些不堪回首。仿佛被放逐到世界的边缘，除了彼此，没有任何可以依靠；除了彼此，没有任何可以把握。
　　在艰难而不懈的抗争之后，两人最终守护了彼此，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作出巨大的让步——双方的家长勉强接受了两人的恋人关系，却要求他们到此为止，不能继续公开交往——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自己作为棋士的职业生涯。
　　在棋和彼此之间，有可能作出抉择吗？因棋而走到同一条道路上，相互追逐而又相互扶持的两人，能放弃联结彼此的最重要的纽带么？
　　冷静之后的进藤和塔矢默默的接受了父母出于爱护和无奈而提出的要求。
　　所谓现实，就是这般令人酸楚而无力的东西啊。

　　然而进藤依旧感谢神明，让塔矢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如果说和佐为的相遇是神的旨意，那么，和塔矢的邂逅则是宿命的安排；无论是作为对手还是作为恋人的塔矢都让自己无比珍视，也无法放弃——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进藤始终这样的坚信着。
　　——只是，这段不为世人所祝福的禁断之恋，是否能得到神的原谅和庇佑呢？
　　摇铃拍手合掌后，进藤合上了双眼，面对诸神的法像，深深的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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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清水寺出来，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原本略能防雨的风衣似乎有些经受不住，肩上和背上不时透入的阵阵寒意让进藤游兴大减，几乎是走马观花的走下了三年坂和二年坂。来到安井神社附近时，之前还算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已织成了一道厚厚的雨帘。慌不择路的冲进了神社，正要庆幸及时找到了避雨的所在，转身却对上了挂着亲切的笑容招呼着自己的福女，一向不拘小节的进藤也突然为自己的狼狈而感到有些失礼，尴尬的笑起来。

　　雨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被困住了啊，早知这样就带着伞出门了，进藤不禁有些懊恼在这些事情上颇为懒散的自己。无所事事之下在福女处求了一支签，并不很明确要问些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结果倒不是太坏，小吉。结了签文以后，进藤转身跟福女继续的攀谈起来。

　　这位年轻的福女顶多十七八岁，模样很讨人喜欢，对不熟悉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听说进藤是职业棋士，忍不住的开始问长问短，福女的矜持也被暂时忘在脑后了。
　　“真是可惜呐，若不是那么大的雨，您真应该好好试试这块‘切恶缘，结良缘’的结缘石呢。试过的人没有说不灵的。”小姑娘颇为遗憾的说着，似乎是为这恶劣的天气感到抱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进藤看见了庭院当中贴满了祈愿符，中有狭长通道的圆形大石。据说手持祈愿符，从前方钻过去，便可以切断恶缘，再从后方钻回来，便可结上良缘。因为这块结缘石的存在，这座安井神社一直以来大受女性欢迎。
　　“如果仓田先生今天来了的话，恐怕会失望的吧。”进藤有些恶质的想，“那条通道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窄了啊。”
　　然而，即便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块结缘石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对塔矢那份不可自拔的迷恋自己始终甘之如饴，即使是世人眼中的恶缘也罢，自己也断然不舍得切断。至于结上良缘这回事，如果与塔矢的缘分是自己认定的良缘，那么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这段缘分就已经牢牢的结上了。
　　只是——
　　十五岁的时候，他希望能与他做一辈子的对手
　　二十岁的时候，他希望能与他做一辈子的恋人
　　二十五的时候，他只希望，明天依旧能像今天这样继续下去。
　　既然无法解除来自外部的压力，那么就只能依靠自身的张力来维持这临界的状态。
　　没有过多的要求，没有过多的奢望，只希望两个人组成的小世界，能平安的存在于这变化万端的大世界中，这，就足够了。。。

　　急促的雨珠击打在瓦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是击碎了什么，令人不安。雨声中突然和入了一段熟悉的铃声，进藤急忙取出手机，屏幕上アキラ三个字正在闪动着。“到热海了吗？我被困在雨中了啊。。。”如期听到了对方的“说教”，进藤的脸上舒展开一抹笑意，恋人的声音是治愈的良药，驱散着若有若无的孤寂感，“アキラ，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挂上电话，进藤不禁有些后悔今天所作的决定。一个人的故地重游显然是相当不智的选择，那些掩盖在日常繁忙生活中的烦扰和忧虑，似乎在这个雨天里通通向自己侵袭过来，无法招架。心底落不到实处的感觉，令人相当不适。不知一个人的塔矢，是否也面对这和自己一样的心境呢？

　　手中传来一阵震动，是尚未收入口袋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封新到的邮件。发件人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有些疑惑的打开了邮件，短短的一行消息让进藤有短时间的错愕。“真不是那家伙的风格啊！”像是发现了罕见的珍奇，进藤的嘴角泛起一抹惊喜的笑意。那么，现在该是自己做出回应的时候了吧。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般，不顾身后福女不住的劝说，进藤一头扎进了依旧绵密的雨幕中。

　　坐在JR新干线上，进藤金色的刘海尚残留着未干的雨渍，嘴角仍挂着一抹不自觉的笑意。虽说错过了七夕花火和大文字烧，但是热海的温泉也是不错的选择呐。想到数小时后便能见到那张思念已久的面孔，心里竟像期待初次的约会一样，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
　　依然紧握在手中的手机上，显示着“会いたい[3]，ヒカル”的屏幕，渐渐的暗掉了。

　　注释：
　　[1] 三年坂因石阶陡峭有“若在此处跌倒，三年内会死去”的咒言，又传说若有卖葫芦的店，就可破除魔咒，一直到现在，三年坂山脚下还有一家卖葫芦的“瓢箪屋/大井人形店”。（不过这样的陡坡，即使没有咒语，摔下来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吧==|||）。
　　[2] 日本谚语，“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清水の舞台から飛び下りる），用以形容破釜沈舟，毅然决然地做某事的决心。
　　[3] 想你；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