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雀归山》水木20

22、太阳掉下来

　　秉着“来都来了”的传统美德，张之维和小雀儿没有第一时间去湖北，而是在北平城玩了一个月，逛逛这繁华的都市。

　　去看什刹海；在戏院里看京剧；甚至还误入八大胡同，收到不少妩媚眼波，张之维见小雀儿被他们吸引去，赶紧拉走她；最后还赶了回新潮，去电影院看了电影。

　　这时候已经有有声电影，但中国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引进，大部分还是默片。

　　小雀儿不喜欢看默片，她觉得默片像无数个人被关进银幕里，化夸张的妆容、做夸张的表情，没有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

　　期间小雀儿一直戴着口罩，以免被人认出。街上戴口罩的人几乎没有，乍一下有个戴口罩的出现，周围人还以为她有什么肺痨病传染病，远远就躲开了。

　　张之维看不下去了，这种口罩做工不好，闷得慌，所以专门去买了一顶帷帽，长长的丝网一直垂下，直到脖子。

　　戴上后像是行走江湖不便露面的江湖人，北平城能人异士很多，人们并不奇怪，大多数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玩够也该去湖北了。

　　在北平城坐车很方便，张之维和小雀儿一大早就在火车站买好票，挤上南下的火车。

　　火车上臭气熏天，鸡毛乱飞，还有黄狗在走廊窜来窜去，逃票的躲进卫生间里，却被乘务员一把揪出来：“老把戏！补票！”

　　张之维和小雀儿通过层层阻碍，终于挤到自己的座位，特别是张之维，人太高，只能弯腰寻找。

　　可这时座位上已经有个大哥了，一个人占了两个座，满脸横肉，嘴里磕着瓜子，唾沫乱飞，对着对面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大谈生意经：

　　“人啊，就是太老实才挣不着钱。常言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守规矩的人也是死的，多半都没本事。我们这些不规矩的人才挣得多，活得好。”

　　农民抱紧怀里一只咩咩叫的小羊羔，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一笑，一张风吹日晒的脸皱在一起。

　　张之维拿着车票再次确认座位，对这大哥说：“哥，我俩的座位，挪个脚呗。”

　　他笑嘻嘻亮出自己的车票，再指指座位上头的座位号码。

　　大哥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屁股抬起：“得，人来了，我得让让座了。”

　　他挤出座位，刻意用肩膀撞了下张之维。

　　撞不动。

　　张之维直起腰来，头顶还有一段距离快要触碰车顶。

　　大哥诧异地上下打量他的身高，他没想到这个瘦瘦的男人竟然这么高，刚才被他的笑脸迷惑，还以为是个好欺负的。

　　张之维拉着小雀儿坐下，让她坐最里边，自己坐走廊那边。

　　农民松了一口气，这位老大哥终于走了，但他没想到，面前这位毛躁躁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话多的角色，一张口像说书先生似的，讲北京城里的趣事。

　　当然，他可不会把有关云文绣的事情说出。

　　张之维引来了无数人围观，这些人都在北平城里待过，甚至习以为常见过的景象，只是不知怎的，从张之维口中说出来就这么有趣，甚至还有人附和。

　　“对对对，小伙子，你也见过那神人？”

　　“八大胡同去过不？”

　　也有人热情地问他南下去哪，张之维说是湖北。

　　“湖北啊，最近陕西那地饥荒闹得挺严重，湖北也有些地方也闹上啦。”

　　“哎，饥荒年年有，年年都死人，见怪不怪。”

　　火车开动，一路上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张之维说累了，小雀儿也听累了，两人在火车上睡觉。

　　有小偷见他们睡着，手痒了，想偷走张之维怀里的包袱。

　　手刚抓住包袱的一个角，就被张之维按住，死死地捏他的手腕。

　　小偷吃痛，连忙求饶：“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偷了！”

　　张之维不跟他计较，放开他的手，小偷惯性使然倒在地上，护着被捏住的那只手，连滚带爬赶紧跑了。

　　张之维骄傲又小声地从胸腔“哼”一声，又歪头去睡。

　　这一着没人再敢盯上他们的行李。

　　路上的铁路总是因打仗或还没修好而停止运行，两人还没到湖北就被迫下车。

　　只好在附近村庄上买了辆驴车，在板车上铺上稻草和两张薄被，累了就睡上头。

　　张之维低头看地图、抬眼望天空识方向，和小雀儿轮流赶车。

　　越走就能看到越多的饥民，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布条衣服，面带绝望和麻木的眼神，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北方走去，希望一些村庄能够好心收留他们。

　　他们一看到驴车眼睛就幽绿得发光，恨不得马上抢过煮了，但一看到张之维高大的身板，遗憾地又转过头去。

　　能在野外找到野兔、水鱼也越来越少了，还好两人提前准备了不少干粮。

　　越走也就越不对劲，很多饥民盯上了他们，准确地说是他们的驴。

　　落草为寇是常有的事，人饿急了什么都能干得出。

　　十几个还有力气的男人围在一起，想着饿死也是死，被打死也是死，不如就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

　　更何况张之维和小雀儿只有两个人，他们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打不过一男一女？

　　说干就干，手颤巍巍拿起好久没用的锄头、钉耙围上去。

　　小雀儿从背后抽出两截机关枪合并，瞬间成了一杆削铁如泥的长枪，枪尖在空中划一圈，银光闪过，吓退了饥民。

　　饥民本还有些犹豫，觉得这么抢人家的东西的确不厚道，见小雀儿拿出武器，心下那点犹豫变得坚定。

　　人都要饿死了，还怕抢？还怕死？

　　于是在一人大呵“跟我上”后，本在旁观的饥民也冲上去，黑驴受到惊吓，四只蹄子乱飞，反倒踢飞了两三个饥民。

　　小雀儿自然不让，既然抢她的东西，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正要出手，张之维拦住了。

　　怎么回事？

　　小雀儿目光移到张之维脸上。

　　张之维失去了以往的嘻笑，正色道：“交给我。”

　　小雀儿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知道张之维不会胡来，乖乖听话收起了枪。

　　她知道自己不懂，但是最听劝。

　　张之维从板车上跳下，拱手对冲上来的饥民道：“诸位！请听我说几句！”

　　他用了炁，声音可以传入每个人耳中，本来处于亢奋状态，明显什么话都听不进的饥民瞬间一震，警惕地停下脚步，不发一言。

　　张之维：“现在世道艰难，大家正是走投无路才起了这种心思，我们更不想和大家刀枪相向，大家都是苦命人。既然碰到了，就没有不帮一把的道理。这头驴就送给大家了！”

　　饥民依旧带着戒备的眼神，他们没见过上赶着送便宜的。

　　刚刚大喊“跟我上”的声音开口：“你说真的？”

　　“真的！”张之维肯定道，“我们只有一点要求，这头驴必须由我们来公平分配。”

　　由他们公平分配，就是为了那些体弱的人也能分到，要帮也要帮最紧要的。

　　那个男人想了想，这点要求不过分，毕竟要了人家的驴，自然是由人家来分配，于是点头，吩咐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盯着张之维和小雀儿，防止他们跑了。

　　小雀儿不明白为什么拱手相让，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大洋买了这头驴，为什么要白送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要抢他们东西的陌生人。

　　她明白他在帮人，这次遇到饥民，下次遇到灾民，下下次还会遇到什么，也要每一次都帮？

　　她不明白，想到这份大洋也有张之维的一半，没有阻拦。

　　脸上面无表情，帮张之维卸车杀驴。

　　饥民为首的那个男人叫铜柱，看他们真的在杀驴，顿时喜笑颜开：“多谢恩公！我叫铜柱，以后恩公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张之维拿一个木盆接住黑驴流淌下的鲜血：“这句‘恩公’可不敢当，我家管钱的不是我，没她准许，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铜柱知道他在说小雀儿，那个毫不客气就对他们动手的女人。他以为小雀儿和张之维是夫妻，更加看不起了，一个女人还敢骑在自家男人头上，算什么东西！

　　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说：“恩公哪里话！”

　　张之维只是笑笑，把黑驴的血都放完，旁边几个饥民在一旁架上大锅，往里头添柴火。

　　等全部煮好后，铜柱自告奋勇维持秩序，张之维也很快分好了，小雀儿则在一旁看着，免得还有力气的饥民抢走别人的食物。她以前见过不少这种事。

　　饥民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还是这么多的驴肉，乍一闻到肉味就开始干呕，肚里没食，吐出了酸水。

　　一个老人挤上前来，手里端着一碗驴肉：“小伙子，你都给我们了，自己还没喝吧……来，奶奶我也快死了，喝了也是浪费。和你媳妇儿一起吃吧，昂。”

　　张之维愣怔了会儿才回答：“您老放心吧，我们有手艺有手段，饿不着的！”

　　老人不信，看张之维和小雀儿这副布衣布鞋的模样，哪里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继续道：“拿着吧拿着吧，听话……我吃了也是浪费。”

　　“您可别不信，”张之维看着老人龟裂的口唇，那为了抵制肉香不断吞咽口水的苍老脖子，心下一紧，从胸口处摸出一块大洋，“看吧，我给自己留着呢，别担心。”

　　他特地拿出包袱里的馅饼递给老人：“喏，还有呢，您别客气才是。”

　　老人这才信了张之维的话，泪流满面端着走了。

　　众人都在狼吞虎咽，很少有人注意到张之维和老人的对话，但留了个心眼的铜柱时不时就瞄上一眼，看到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元，露出贪婪的笑。

　　他心里早在疑惑，这么漂亮的姑娘和这么粗糙的男人专门往闹饥荒的地方跑，肯定是富家千金和家里的长工私奔了，生怕被家里人追到，就乱头苍蝇一顿乱走，走到饥荒这地。

　　如今那块银元更是“证实”铜柱的猜想，他悄悄找到两个有手段的同乡，低头说着什么。

　　张之维和小雀儿又向前走了，身后是一片一片的感激声。

　　小雀儿不觉得开心，拎着包袱呼哧呼哧小走在乡间小路上。

　　张之维追上去，他有些明白小雀儿怎么了，可不说又不确定。他是个有话就问的人，于是并肩小心翼翼问她：“小雀儿……你生气了？”

　　小雀儿停下来，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一丝松动，她之前完全忘记许猜猜对她“有话就说”的教导，如今张之维问了，也开始思考怎么告诉他。

　　她被教头磨灭的情感认知还没全部恢复，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生气，反正就是看不顺眼。

　　她回答——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生气。我不明白，他们明明要抢我们的东西，为什么反而要送给他们？我知道你在进行一种“善良”的行为，但我们帮得了一次，却不能帮一辈子。

　　张之维终于明白她在生气什么，他想起许猜猜在临行前秘密嘱咐他的话，小雀儿在她长达六年的死士生活中，情绪感知十分迟钝，不知道难过、哭泣，也十分理性。

　　同时建立一套冷漠法则，除了救她的人和任务，其他统统都与她无关，包括小雀儿自己。

　　许猜猜从开始就注意到这点，花了六七年才勉强将她拉回了点正常人的样子，并教导她直率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这远远不够。

　　小雀儿也是个听劝的人，她知道这些缺陷，主动改正，但距离共情，还有很久很久。

　　张之维挨个回答小雀儿的问题：“饱暖思□□，饥寒起盗心，是人之常情。我们现在不是穷得什么都买不起，甚至还有余钱去享受快乐，还有手段保自己周全。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我们的一个馒头、一顿挤出来的饱饭可能还会救回好几条性命。

　　“但穷困潦倒时重要的是保全自身，不要苦了身边人去成全他人，有实力的时候不妨去帮帮，帮不上所有人，但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如果想要一次救下很多人，让他们不像今天这样挨饿，那需要一场精细的谋划，历时良久的实施，上上下下的齐心协力。这是大事，需要更在行的人去谋略，我们有我们的职责，办可以办到的事就好。”

　　这一番一番的道理听得小雀儿两根眉毛皱在一起。

　　张之维又说：“因为我就是从饥荒中活下来的……老是见不得人饿着。”

　　听到张之维说到自己，小雀儿的眉毛这才舒展，想了想，觉得张之维说的也没错，可心里还有疑虑——这算不算是以德报怨？

　　张之维：“是。”

　　小雀儿又问——那何以报德呢？

　　张之维一愣，觉得许猜猜可能想错了，小雀儿江湖经验多，见多了坏事，也经历了许多坏事，只是迟钝了点，需要有人引上正道，但比他们想象中更懂世间的道理。

　　张之维：“这大概要我们以后慢慢懂了。”

　　小雀儿明白，张之维似乎在教导自己，将他的所知所得都告诉她。

　　——知道了，你们道家一点都不无为，救这个救那个。

　　张之维被逗得哈哈大笑，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离湖北已经很近，不需要驴车也能走到。

　　张之维眺望远方，田地上已经没有作物，到处光秃秃一片。他说：“没有驴车的确难办啊，路走远了脚疼，也累。这事终归是我自作主张，没跟你打个商量，我自个赔个不是。”

　　他话一转，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兴奋地说：“不如我背你到湖北吧。”蹲下，呈现一个要背的姿势，“上来，别客气！”

　　小雀儿才不要他背，又不是没手没脚。

　　她径直路过张之维，朝着他家乡的方向走去。

　　张之维在身后没大没小地大喊：“小雀儿，快让我陪个罪吧！”

　　小雀儿回头踢了他一脚，张之维顺势倒下：“哎哟，轻点。”

　　她摇晃着笑意着弯腰捏了捏他的肩膀，张之维懂了，立马调整姿势，用力一蹬腿，喜滋滋将她背在了背上。

　　张之维立马觉察出小雀儿和师兄弟们的不同，背起来就跟个羽毛似的，比他们都轻多了，也软多了。

　　张之维惊奇地想：这就是男的和姑娘家的区别。

　　心下又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大男人背姑娘家这事很唐突啊！又没受伤到动不了的地步！怎么办怎么办！

　　可这节骨眼又不能突然把小雀儿放下吧，这又是他提议的。本就怀着男女之情的心思对小雀儿，小雀儿不懂这些心思，可不代表就能仗着她不懂就肆意妄为。

　　张之维心中想法纷杂，是他刚刚思虑太少，以后还要想多一点，再多一点。

　　小雀儿趴在张之维背上，不知道张之维这样小心翼翼的想法，只是同样惊奇他臂膀和背的坚硬。

　　太阳掉下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