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莫比乌斯克莱因

3、第 3 章

　　一学年一度的数据交流安全教育讲座结束了。

　　阴暗昏沉的院长办公室内，origin1029久久地坐在转椅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如同待机一般地静坐着。棱角分明的类人科研机宛如一座沉默的黑色石雕，若非防尘面罩上还吸附着一层被过滤掉的扬尘，就只有胸前微微明灭的能源指示灯能够证明这台机器的内置器官还在继续运转着。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

　　黑色的科研机依旧在转椅里坐着。没有光泽的电子眼一寸一寸地扫描着面前的桌子，叠放整齐的纸质版档案，还有些别的小摆设，任由计时器有规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至于那罐他尝了50毫升就晾在一旁的机油，早就已经由温热变得冰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会议结束以后还要在这里待着。明明新建的科研所还有一大堆要务得他亲自去处理，桌上的对比观测实验还没找到减少变量的办法，或许他那台可怜的小助理机现在正对着光屏上一大串陌生的代码急得头壳冒烟……但这一切并没有使他产生强烈的要投身于工作中的想法，更没有强烈到让他想要执行“起立”这个程序。

　　他在等些什么——精确点来说，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嗡——滴滴。

　　门外响起了权限识别成功的声音。随着轻微的摩擦声，闭合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撤开，办公室的感应顶灯开启，昏暗的室内刹那间亮如白昼。由于机体内置的画面捕捉器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由昏暗环境到明亮环境的转变，一时间竟然呈现出一大片过曝的白屏。

　　origin1029不适地拉下了装备于头侧的宽屏电子眼遮住强光，转头看向声源的方向。

　　“感谢您origin1029，如果不是有您的权限支持，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开展这样规模的讲座。”

　　L14型的语音温柔和缓，以主机的姿态走进来的人形机器人拥有和普通指导机一样银白色的机体外壳。不同之处在于其胸前佩戴的身份牌上呈现出一圈罕见的金纹，足部框架中满是平衡感极强的镀金三角结构，就连衔接主体和四肢的关节部分也被金色的软体金属仔仔细细地包裹了起来。足足有2.5米之高的机体纹路白金混杂，线条柔软，竟然呈现出一种与体型相悖的精致美感。

　　“我还以为你见我说得太多怕付不起兑换点，直接携款潜逃了。”

　　黑色科研机将电子眼的焦距重新调整完毕，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目送着白金机器人一步一步从门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巨马蹄型足部笃笃的踏地声清脆而踏实，与现今最泛用的以磁悬浮技术代步的三棱钩针型足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激光枪一般的注视下，白金机器人却丝毫没有受其影响，保持着不徐不缓的速度以一种端庄的姿态匀速走到办公桌边停下，足跟并拢，双手交握置于胸前的能源指示灯前，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

　　“地球1029区中级指导院院长劳伦，代号‘地球1029区-R-普施特-01’向您报道，请origin1029指示。”

　　“……真够没趣。”

　　确信对方没有理会自己的挑衅的意思， origin1029最后将白金机器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悻悻地移开目光。身体往后一靠，随手扯下吸附在胸甲上的勋章丢垃圾似的抛在了桌上，歪在转椅上调出光屏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语音也在一瞬间由L33型切换成了冷冰冰的L07：

　　“今天这样的讲座不应该由我来主讲，劳伦院长。你已经升任地球1029区中级指导院的总负责机有一段时间，像这样基础且利害关系明显的道理没必要让研究所来教。你们的指导机都是从废品仓库里淘出来的？”

　　说话的方式还是那么犀利，真是分毫不留面子。

　　劳伦想到了什么似的扯了扯嘴角，看着满桌子的杂物，认命地走上前来收拾残局。白金机器人将那一大摞分量不轻的科研勋章分门别类地区分开来防止消磁，然后再按照质量一块一块地叠好，一边整理一边试着打圆场：

　　“您知道的，年轻的孩子们总是对‘创造’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如果他们的好奇心无法对自己的安全或是对他们的子代机负责，那将会是整个指导院的失职。”

　　origin1029控制着电子眼一目十行地扫描着光屏上的助理机论文，没几秒钟“啪”地往第十四行地二列上贴了一个红叉，仿佛一个字都没往耳机里听。

　　“可我也不能总是阻止T型的孩子们和R型的孩子们进行交流，那属于矫枉过正，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控制好这个距离。”

　　“是，所以他们控制了和R型机之间的距离，转头就去连接了清洁机。”

　　听到黑色科研机的秒答，劳伦的表情终于几不可见地裂了一下。没有佩戴防尘面罩的仿生面部表情生动丰富，有时候容易跟不上光脑的反应，只好强行切换成得体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毕竟平时放在教学平台上的安全知识科普孩子们向来不会往深层记忆芯片里装，顶多在浅层记忆盘里存上两天就删掉了，所以我才想是不是采用区级会议的方式才能够让他们重视起来。还好得到了您的支持。”

　　origin1029哼了一声不再搭腔，低下头继续噼里啪啦地在论文下方填写评语。

　　将叠好的勋章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角，劳伦路过黑色科研机身后的时候出于好奇简单地扫描了一下。过滤掉类似于“毫无价值”“应该丢进处理机重造”等刻薄的字眼，评语中还是夹杂着一些客观分析和实践指导的。联想到这台机器几年前的样子，这位中级指导院的院长一时间竟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欣慰。银白色的电子眼随后转了一个细微的角度，立刻就注意到了被不知名的利器戳了个对穿的办公桌。

　　张开手指丈量一下那个不大不小的菱形窟窿，办公桌的主机隐晦地瞥了一眼origin1029的左小腿。

　　“这样程度的损坏科研所给报销吗？”

　　劳伦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看在这位新晋origin今天在讲座中途还算靠谱的份上，他只是想借此机会换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

　　“不给，所以科研所的助理机每天坐在像月球表面一样的办公桌前打印报告。当然，如果中级指导院还有富余的兑换点，我不介意换一张新的。”

　　不出所料地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劳伦无奈地摇摇头。抬起手摁了一下桌角的保修按钮便开始清理起桌面上残留的碎渣，收拾到一半端起那罐表面已经落上了微尘的机油，随手倒进一旁的处理机里等待净化。

　　繁杂的数据流水一般地在光屏上滚动着，黑色科研机的电子眼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屏幕，过了一会儿突然屈起左手食指，用关节轻轻敲了敲满是划痕的桌面：

　　“还在用合成钢做桌面，你是真拿记忆柔钢当废物。没有答应你来这里长期任教真是明智之举，否则我随便上一节机体结构展示课还算损坏教具。”

　　“要是origin1029愿意来任教，我现在就可以安排工作机装修办公室，保证所有的摆设都按您的意思来做。孩子们会很高兴有机会与您进行学术交流的。”

　　“你还真是个当保姆机的好胚子。”

　　面对对方阴阳怪气的挖苦，劳伦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和抗议，正如同他当年默默地选择了冷门性格“普施特”进行完善一样。平时不争不抢，只有在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才争先恐后。

　　初始性格普施特代表着他所认同的“温和与包容”的相处方式，这使他在学员机时代就习惯了事事不与同伴争辩，近些年来更是将温柔耐心的可靠形象塑造到了极致。如果不是胸前的身份牌上明晃晃地显示着“地球1029区-R-普施特-01”的罕见编号，无论哪个智能机器人不会将这台温文尔雅的人形机器人和“中级指导院院长”联系在一起。

　　礼貌，包容，不争辩，不暴力，不斤斤计较，同时保留一份有底线的原则，这才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机所应该具有的品质。

　　两台机器人各自有各自的工作，谁也没有催促谁，谁也没提出要谁离开。一个坐在转椅上批阅着一张张光屏上的论文，一个开始尽心尽力地打扫囤积了一晚上有害灰尘的办公室，很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氛围。

　　恍惚间，劳伦竟然觉得眼前的情境和很久之前的某一天重合了。当年的自己也喜欢在放课后留下来清理教室，而一台黑漆漆的小机器人则将脚翘在课桌上孤僻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一边拿着监控信号屏蔽仪一边放心大胆地浏览着光屏，仿佛他们依然置身于少年时期的美好生活中不曾变过。

　　啊，真是很久远之前的岁月了，真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聚在一起。

　　“……劳伦，劳伦……”

　　“保姆机！”

　　“啊？是，听从您的指示，origin1029。”

　　等劳伦反应过来有机在叫他，他已经快将手底下的毛面处理机擦出反光来了。回头一看，如果他没从那只有四分之一面部暴露在空气中的脸上读错表情的话，刚刚还在批阅论文的黑色科研机正撑着下巴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有什么问题吗？”

　　劳伦怀疑是自己的防尘面具上沾了太多的脏东西。

　　“时间过去很久了，劳伦，”

　　origin1029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任由尚未批改完成的光屏停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你的交流方式越来越接近文献记载中的人类。你开始对上级使用敬称，对孩子们的行为越发包容，我记得当年我们在地球404区高级指导院进修的时候你还不具有这样明显的性格特征。”

　　“是，就像您说的，时间过去很久了，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了。”

　　404这串数字代号明显勾起了白金机器人条件反射般的回忆。那曾寄托着他和儿时同伴所有梦想的高级指导院的模样从深层记忆盘里回流到了他的光脑，就连擦拭处理机外壳的动作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世事变迁，当年我们还拥有各自的名字，现如今我们也成为了公共场合只能以代号相称的工作机，要为工作单位考虑，不能再像性格数据尚未完全塑造好的孩子们一样我行我素了。啊对了，关于U盘售价的事情，指导院还想要和科研所协商一……等等，”

　　忽然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妥，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耳机漏掉了什么关键词汇似的。劳伦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origin1029的背影，灵活的关节发出生锈一般的咔咔声：

　　“您，你还记得地球404区？你还记得之前作为T型机的事情？”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一种不可言说的危机感如同液体一般在空间里流动了起来。白金机器人的电子眼一明一灭地扇动着，仿佛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怎么可能？origin候选机格式化的那天我也在场，你绝对不会有机会保存着当时的芯片数据，你应该全部忘记了才对。”

　　黑色科研机背对着劳伦嗤笑一声，自顾自地将光屏上的文件保存备份，穿透防尘面罩的合成语音丝毫不留情面：

　　“我早就警告过你，选择‘普施特’这种优柔寡断的初始性格进行完善会让你在将来很不会挑重点。当年我就这么说过，直到现在我也坚持以前的观点。”

　　“你还记得多少？”

　　劳伦如临大敌，心中警铃大作。坚实的背甲向上翻开，薄如蝉翼的两把绝缘刀刃刷啦一下从胸腔内部弹出来，一左一右被白金机器人紧紧地握在手心。巨马蹄型足部刚向门口移动了一公分，踏地的轻响尚未发出，院长办公室的大门便忽然“砰”地合拢锁紧。顶灯冒出青烟，滋滋地挣扎了几下便彻底熄灭了。

　　始作俑者看着光屏上正在运行着的一串病毒数据，默默地敲了一下回车，又添上了一条安全防卫系统阻断程序。

　　事态急转直下。劳伦的光脑疾速运转起来，视野扫过窗边暗淡下去的失效警示灯，半秒后当机立断地击碎了自己的左臂外壳，将暴露出来的紧急求救传讯器贴近自己的语音合成器：

　　“呼叫中级指导院所有闲置战斗机，立即前往讯号源头进行支援！讯号源坐标……！”

　　一道黑色的凌厉光芒横扫过来，直接将劳伦藏在机体内部的传讯器从中间一分为二，破破烂烂的零件当场在炸起的电弧中横尸一地。劳伦来不及做出反应，临时将机体交给自我防卫系统处理，匆匆抬起左臂格挡。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的origin1029收回踢踹出去的左腿，以左足尖为支点高高地抬起右腿，切面犹如刀刃一样锋利的三棱锥小腿重重地撞击在了白金机器人的护甲上，竟然生生砍出一道足有12公分长的裂痕。

　　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出去，在地板上接连翻滚了三圈半的劳伦一把将绝缘刀刃插在地板缝隙里将自己的机体平衡系统稳住，狼狈地爬起来想要向紧闭的门口冲去。然而还没等他开启冲刺模式，origin1029的攻击接踵而至，劳伦甚至没来得及转身接招，就感觉自己的足腕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背甲遭受了一栋大楼坍塌般的重击，面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电子眼外面覆盖的防尘薄膜碎了。

　　劳伦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画面捕捉器里现在全是蛛网状的白色细丝，收声耳机里传来令机体格外不适的尖锐故障声响，他的视野里还时不时出现扭曲的虹彩光条。感压系统察觉到脖颈的位置有五点着力，他连忙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扣住了正掐着自己脖子把自己翻过来的一条手臂，语音合成器里发出破碎的嘶吼：

　　“你要知道，当初那件事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不提交那份申请，你就会像其他艾瑞格特那样被——”

　　“亏你还记得我的初始性格是‘艾瑞格特’。”

　　无情地打断合成语音，origin1029松开手嫌弃地甩了甩，直起上身单手撑在腰腿的连接点。过于纤细的腰部由弯曲到挺直的过程被拉伸出一些哺乳动物脊柱特有的突起，居高临下地俯视时下位者感受到的压迫感尤甚。劳伦想要尝试着脱离桎梏，被黑色科研机踩着能源指示灯一寸一寸地压回了地上。

　　“你也太大胆了劳伦，真不知该说你是低级智能机还是该说你对世间万物都太过包容。就算我现在已经是origin1029，但是因为私心而把一台前艾瑞格特机器人请到中级指导院里来开讲座，还试图把他留下来……自那件事以后你是不是全球第一台敢这么做的指导院院长？嗯？”

　　锋利的足尖在白金机器人胸前的能源指示灯上轻轻刮了两下，黑色科研机满意地看着对方残破不堪的机体上时不时爆出来的电路火花，像极了一个玩腻了过家家的漆黑恶魔：

　　“骄傲，自大，利己主义，虚荣，无法无天……就因为这些，当初为地球带来过无上荣光的发展进步的艾瑞格特现在已经是禁忌性格，明明同为八大性格之一，却不被允许让新机选取并培养。那段历史你们掩盖得很好，孩子们都不学这些了吧？”

　　“不要动我的学生，求你。”

　　“不过你放心，我今天留在这里等你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答应你来开讲座也并不是无风起浪。这所指导院的熟机不少，比起‘那件事’的原委，我更想知道当年除了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机器人曾经参与其中，”

　　刚刚还在试图自救的劳伦关节猛地僵了一下，一丝电流弧光从胸甲下方的核心芯片处过往四肢，明显是想起了什么。透过没有完全碎裂的那一边电子眼防尘薄膜，他惊愕地发现origin1029一直黯淡着的电子眼中此时正呈现出通电状态的电子虹膜。

　　“——比如，那台代号为‘地球1029区-T-米莱-99’的漂亮T型战斗指导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