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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静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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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山崖下一共待了四天,才被你们的军队找到。几天后,双方交换了战俘,我回到了朔岚王庭。等我再次见到他,就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忽雷说到这里时,突然露出了几分怀念,仿佛要透过面具望进江回的心里去,沉吟道:“你的眼神很像他。”
江回负手成拳,心中无限痛惜与思念交织着,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是怎样的眼神?”
忽雷道:“看似平淡,却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是他,而我也没能完成我的誓约。”
“最后围杀他的,不是你么?”
“我的确希望是,但我当时在后军押运粮草,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他被万箭穿心的尸首。”说到这里,忽雷垂下了头,使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那一战,前任伊质邪可汗带着朔岚最强悍的十万勇士来到这里,同样打下了风鸣山,但那时,御风军已成功降落在越知关后的荒原,与大军前后夹击。据说,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他仍然定下了一个破敌之策,只是……”
“只是朝中有人对他的父亲不满,故意在援军的粮草供给上做了手脚,致使援军来迟半日,虽是成功击退了伊质邪的大军,但他也深陷重围,力战而死。”江回接着说下去,但他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颤抖,“冉冉升起的将星倒卧黄沙,就只换来边境的数年安稳,可悲,也可笑。”
“的确很可笑。”忽雷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絮絮道:“他当年告诉我,在战场上杀死敌人并且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我们朔岚人一样,作为勇士,光荣地死在战场。我的同伴告诉我,他在濒死之际,还杀死了我们十七个骑兵……如果我在那里就好了,即使明知打不过他,我也会向他宣战,然后死在他的手上,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带着失约的遗憾活在人世间。”
江回凉薄一笑,似在自嘲:“他并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于人心的阴诡谋算。”
忽雷道:“我不懂你们北煜人的思想,我只知道,他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将军,我感谢天神,让我认识了他。”
“你的天神知道你武功如此不济么,居然接连两次成为北煜的俘虏?”江回戏谑道,“需要我告诉你我的名字,然后你再起个誓,有朝一日再来杀我么?”
“不必。”忽雷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我感谢你让我想起这段过往的誓约,你俘虏了我,我将这看做是天神的安排,是天神在提醒我,应该去实现自己的誓言了。”
江回微微一愣:“你是要……”
“请允许我与你决斗。”
“你打不过我。”
“生死由天。”
“你是朔岚的先锋大将,受俘以后,你的生死就只能由皇上决定。”
“那就当我拒不受俘。”忽雷站起来,轩昂的眉宇顿时凝结起凛凛的杀气,“如果我死了,请将我葬在他的坟墓旁,这样,我就能快点找到他,再晚些,我怕他已经遗忘了我们的约定。”
江回目眩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说是决斗,其实不过是给一心求死之人最后的尊严。江回斥退了所有守卫,拒绝了闻讯而来的温曜的阻止,拾起青釭剑,用最原始的战斗了结一切。
当剑锋刺入胸膛,忽雷快慰地笑了,依稀望见当年那个黑黢黢的崖洞里,隔着火光,青年将军的绝世风华乱人心曲。
江回抱住他的脑袋,在他耳边道:“当你见到他时,请替我转达:江河万里仍在,安息勿念。”
望着被抬走的已无声息的忽雷,温曜叹息道:“小将军何以如此?”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我以为时间长了就会忘却的事。”飒飒的寒风刮过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也将他悠远的目光带向雪色凄凄的风鸣山,“除了复仇,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小将军指的是……”
“如今不堪提。”江回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朔岚部先锋大将忽雷试图逃跑,后被发觉,因拒不受俘而被正法,重光兄就这样上表朝廷吧,眼下朝中都在为炙手可热的容王殿下心焦,皇上没心思为了这种事怪罪谁。”
温曜微微颔首,“我这就去办,趁着天使还未回京。只是一样,那件事……”他看看左右,更向江回处凑近些许,“小将军可问过忽雷,他可有回答?”
“算是回答了吧。”江回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但我原本也没有准备一定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只是因缘际会,有了偶然的交集,难免多了几分感慨。”
温曜奇道:“小将军似乎很是伤感,是因为刚刚杀了人的缘故?”
江回摇一摇头,轻轻道:“重光兄,忽雷请求我将他葬在大哥的坟墓旁,这样,他就能早些找到大哥,了却未竟之憾。”
温曜一惊:“可是骠骑将军……”
“可是当年家变,大哥不但被剥夺了追封,就连尸首也被挖了出来,丢去乱葬岗。当我有能力去寻找时,乱葬岗中累累白骨混于一起,无法辨别……这世间,再无人知晓大哥最后的归处。”
“小将军节哀。”
“不节哀,我哀得过来么?父亲,母亲,二哥,三哥。小妹,还有那些亲兵,乃至于将军府上下仆役、侍从,所有人都带着污名死去,无人掩埋。除了殷太医找回了三哥的遗骸,谁不是曝尸荒野,饮恨黄泉?”
江回说及此处,喉头隐隐已见哽咽。
“死者长已矣,生者能做的还有很多。”温曜哀哀一叹,“小将军欲为何事,且请记得身后尚有我等可供驱使。小将军,从不是孤身一人。”
“是啊。”江回淡淡笑起来,“那就劳烦重光兄,最迟在元宵节后,我希望江河军恢复本来面目。还有几位叔叔,有劳重光兄能替我探访一二,我需要知晓他们的心思是念旧的,还是已奉了新主。”
“小将军是担心有人被容王殿下笼络?”
“人走茶凉,世之常情,重光兄应当知晓。何况在江河军众人眼中,父亲故去以后,容王就是江河军的主子。”江回捏紧了拳头,“而现在,我要把冷茶重新加温,让他们知晓,江河军是为何而存在。”
“温曜自当为小将军效犬马之劳。”
天使尚在越知关,一日之内连死四人,忽雷与那通风报信的卫兵还好说,只那两名禁卫是直接从属于皇帝本人的,实在非同小可。江回却不慌不忙,只将一封信函交给天使,道:“皇上一看便知,尔等无需多言。”
此后,江回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心静而形劳,忙于处置江河军的大小事务,偶尔应付应付裴衍,已而时光飞逝,不以疾也。
离开了四四方方的九重宫禁,在冷月如霜的边关,委实会有难以言说的自在,似乎连入口的冷冽呼吸都是平和而安逸的。
一条条律令以韩应龙的身份发布下去,这般变化,让几个军中将领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韩应龙谨守江回的命令,只说是有故人来到,不便见面,但请兄弟们配合。
故人,这个范围涵盖很广,将领们一时摸不着底细,但也猜出这与温曜带来的那个戴面具的年轻人有所关联,自去思量不止。
温曜的身份却是瞒不过他们的,但韩应龙先前就已悄悄告知,温曜是在皇帝身边做内应的,身边有禁卫监视,不可揭破相认。而温曜名为监军御史,与江河军诸位将领相见却是理所应当的,只需定期传一些不咸不淡的密函回京即可。
借由此,温曜的确探查到几个人与容王相交甚密,依稀有从龙之志,因而旁敲侧击地暗示一番,但江回还未表明身份,这些敲打成效未知。如此安然度过了一个多月,每个人都隐约察觉到了即将发生一些巨变,心气焕发,渐渐找回了当年江独明在世时的精神风貌。
裴衍坐视一切,倒还忍耐得住,并未因江回插手江河军的治理而有分毫怨怼,江回也自觉地再未提起过此事。
去看望裴衍的次数却还是多了起来,虽然很多时候他只是站在营帐外,不管裴衍是醒着睡着,向内望一眼便走。但守候在旁的贺居安总会不厌其烦地将裴衍的每日状况与款款思念对他讲述一遍,并将他对裴衍的关切举动,哪怕是问问殷濯换了什么新方子这种小事,都要添油加醋一番转达给自家主上。
大抵是真得会因此而欢喜,裴衍的伤好得也很快,到年关时,便可以下床走动了。有时江回忙碌着军务,裴衍便屏退侍从来看他,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半日,直到殷濯沉着脸来抓人回去休养为止。
殷濯将他们的这种行为统归为“打情骂俏”。
“说也奇怪,你跟容王在一起时,虽然看起来岁月静好云淡风轻,却好像没有跟皇帝在一起时那么轻松。”殷濯看着裴衍被贺居安搀扶着缓缓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岁月静好么?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回有时候也会回想起这样的场景,是某个春日的午后,在裴衍的寝殿里。灵慧活泼的少年郎自殿外跳上长窗,冲着临窗作画的皇子殿下招呼:“阿衍,今日春光大好,我们去放纸鸢吧!”然后皇子殿下抬起头来,露出宠溺温和的笑容:“好啊。”
茂春花香使人沉醉,却也使人轻忘——少年人的情谊往往仅止于少年。
他与裴衍是粉饰太平,至于与裴衡么,没了往昔牵绊,却反而自在许多。
江回的笔尖一顿,沉静道:“大约是我太聪明了吧。聪明人,难做糊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