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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重演 ...

  •   自宝钗来了后,各处不免变动些。及出了四月,国孝终于完结,各府里的大爷奶奶,吆三喝四呼朋引伴地吃酒看戏。薛蟠哪里是个坐得住的,咱们府里还好,贾政和我都是他最不想打交道的那种类型,东府里与他几番往来,不知又添了多少腌臜事。只宝玉在我和贾政的约束下,未曾出格。他虽与薛蟠有些来往,言语间也每多暂养薛蟠对朋友仗义,谈起他仗势欺人的时候,却也有十分痛恨。如此我才敢对他时不时借口还愿上香出去和一帮狐朋狗友玩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清闲些。我偶尔在御书房能见到几位亲王、郡王、大学士,六部尚书和侍郎,以及沈中和。沈中和除了对皇帝,对其他所有人都是那个刺猬一样的态度。他数年如一日地宁折不弯,叫我不由生起十二万分的佩服。不是没劝他要平和些,他三两句就能把我顶回来,次数一多,我也就懒得再多费口舌。我与他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有什么权力让他向我的生活态度靠拢?
      乞巧节里熙凤生了一个女娃儿,贾琏和邢夫人的失望我看在眼里。想来我和李纨这几年虽一直被王夫人惦记着“房里没人”,终究也没硬塞人进来,贾兰才是决定性因素啊。
      熙凤是个要强的人,因大姐儿的关系,和贾琏有些僵,处事上更加严苛了。李纨、黛玉常去和她说话分她的心,也总有些那房的消息带回来。
      虽然这个世界多了个我,但是有些事总是会发生。以前一直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探春迎春惜春,现在都移到王夫人的院落里去了,没多久,就发生了那送宫花的事儿。
      这日晚上我回来,李纨因说在熙凤那儿见了位乡下姥姥,原来是刘姥姥来筹钱,因李纨正在熙凤房里帮忙看帐,所以遇见了。我略问了问情形,确与书中无二,并无他话可说。
      李纨说了几句这边的事,恰好有丫鬟来讨示意,她略安排了一下,走到桌边喝了茶,忽又笑道:“今儿下午,可有见可笑的事,周嫂子素来最得力,却也越发没个心计了。”
      我一听有戏,好奇道:“怎么个没心计法?你坐下说。”
      李纨把手在熏笼上暖一暖,在炕上坐了,道:“大爷今天不在,下午我在太太院里陪姐妹们看鹦哥儿打架。正巧周瑞家的送宫花给我们,我因拿了四支,姐妹们也各有两支。剩下还有两支玫瑰红的,我不防多问了一句给谁的,周嫂子却说给林妹妹的。”
      我接道:“她还在孝中,哪里能用红的。周瑞家的确实越发没心计了,你怎么回的?”
      李纨回道:“当时也没说什么,只等周瑞家的走了,我叫素云悄悄地跟着把宫花给她,叫她先给林妹妹挑了再打发素云带回来。我原还想,我又不常用红的,换给我倒糟蹋了。谁知素云一带回来,好整齐的十支花儿,原来那三个也是有心的,也暗中给周瑞家的带去了。”
      我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难为你们姐妹这样好。”
      李纨笑道:“自然这样好,哪里是难为?那两支红的我还是带回来了,等云妹妹来了好送她,她是最爱红的。”
      “你做主罢。”我道,“今日多亏你费心,不然林妹妹藏不住话,又机锋,说不得周瑞家的下不来台,太太那里就不好看了。”
      李纨道:“我也怕这个,倒不是林妹妹哪里不好,只是未免率真些。”
      话到这儿就够,再说不是扯到王夫人,就是扯到林妹妹,李纨也就岔开不提了。

      又过了些日子,恰逢今年闰一个九月,天偏冷得快,才进闰九月里,竟像入了冬一样,天倏忽就冷了。一个晚上,用完晚膳,我和李纨正在说些家常话,宝玉便来了。一个丫鬟进来通报,李纨避进里间,我懒得出去正堂,就叫把他领进来,又让晴雯拿手炉给宝玉捧着。
      晴雯从房里捧上一个手炉出去,忽听她道:“你们放手罢。这死结子得我解,这面子上的羽纱容易挂。”停停突然又喝道:“宝二爷自重些!”然后就见她气乎乎地冲进来,往我旁边的矮凳上一坐,只管做她的针线。想是宝玉又胡闹了。
      这孩子,真是……不一会儿,宝玉缩手缩脚地进来,我让他在对面坐下,道:“宝玉,说了多少次,怎么还不改!”若是王夫人,听到看到方才的情形,晴雯又要遭殃了。
      宝玉忙向晴雯赔笑道:“好姐姐,原是我错了,不该一时忘形。姐姐理我一理,饶了我去罢。”
      晴雯再三躲避,烦不过了,一腾身,道:“爷是主子,我一个奴才哪敢受主子的礼。只我也不是给你轻薄的!一个主子,成日里在奴才堆里哄妹妹叫姐姐地明偷胭脂暗拿粉,什么样儿!”她说着愤愤不平地进里间找李纨去了。
      我咳嗽一声,道:“她是好的,我未免纵容了些,所以愈发烈性了。你也是死性不改,何必总招惹她。说罢,今日来找我什么事?可别说是想起了来看看。”
      宝玉怔怔地望着轻晃的珠帘,我再三催问,他忽然道:“好大哥,把这个姐姐给我罢!”
      我真怒了,茶往炕桌上一放,道:“什么意思,要人要到哥哥房里来了。你那房里袭人媚人可人,大大小小近二十个丫鬟,少了谁不成,竟然还惦记着我房里的?这话也是你说的出来的?这也算了,就当你真少了人伺候,什么叫‘给你罢’?你当晴雯是物件,随随便便就能给来给去?看来你虽每每在嘴上说女儿是水做的,是要保护的,心里也不过把她们当成死物!倒比那些作践女儿家的人更可恶,他们还知道自己在‘作践’,你做着一样的事,还美名其曰‘护花’,亏你开得了口。你只管把你房里的丫鬟送来送去,别以为我和你一样!”
      宝玉不敢回话,低头半日,轻声道:“这位姐姐有五六分林妹妹的模样,我在林妹妹房里也见过的。原以为是林妹妹的丫鬟,不想是大哥哥的。我讨了来和林妹妹作伴好解闷,正是一双并蒂莲,岂不好?”
      在旁边伺候的夏荷冷笑一声,故意用带着三分慨叹的语气刺他道:“宝二爷快打嘴罢。林姑娘是什么人,拿我们和她做并蒂莲,宝二爷也不怕闪了舌头。宝二爷有这个心,敢和林姑娘开这个口?可见林姑娘在宝二爷心中,不过和我们一样,原是随时供宝二爷轻薄取笑的。”她说着又不屑地嗤笑一声,出门到外间屋里去了。
      我按下一段偷笑,拿茶盏挡住表情。夏荷话不多,一说话却每能戳中人的软肋。宝玉一瞬间涨红了脸,欲驳无从驳。我没给他解围,谁知道这次解围,以后他长不长记性,就是要个震得住他的才好。说起来我房里的丫鬟不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厉害,只我舍不得派出去管教他。
      房里静默了半晌,外头夏荷陪着一个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给我调养身子的汤点。其实太医早说我没大碍,家里还天天让我喝这个药膳,快腻死我了。我也想停了药,不过想起王夫人和老太太那担忧的脸,咬牙忍了。
      等我把药膳那股恶心的味儿压住,又咬了一瓣橘子去味,再算算时间,晾宝玉也晾得够久了,才慢悠悠地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大冷天的竟让你出门来了。”
      宝玉方说起正事来:“我往家塾去了好多日子,不十分喜欢。老太太打发我来找大哥哥问家塾里的事儿。”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我过去身子不好,在家塾也没念过几日,怎么打发你来问我?要问也该问蓉哥儿才是。”我有些纳闷,老太太为何要宝玉来找我,不过再看宝玉面带闪烁,有些了悟,这孩子在我跟前弄鬼。他必有事求我,可是我刚才那一番说教,他又不敢说了。他既然不敢说,可知也不是好事,所以我只当没发现,再闲话些家塾的事儿,他就告辞去了。

      宝玉有事瞒我,我并未放在心上。有日早上我临出门前,恰好惜春托我找个画谱,因此从翰林院出来我打算去去城中最大的几家书肆转转。恰好沈中和也订了书要取,我和他便结伴往书肆去了。
      进了书肆,我不翻看别的,单看《芥子园画谱》和《棋经十三篇》,挑了满意的本子叫店家结账。沈中和捧着本迟老先生的集子过来,道:“怎么买这个,我记得你不擅弈,又工画,已过了看《画传》的时候。”
      我解释道:“是给妹妹买的。她们喜欢。”
      沈中和便笑道:“你们府里,原只有女儿家是最干净的,也难怪你总惦记着她们。其他人,就是你们二房,素来好清名,也不见得个个都干净。”
      我推他道:“又打哪里听来闲话。你这人,怎么总在我跟前说这些。我不听,你要说,走远些说,别叫我听见。”
      “什么闲话,是真的。”沈中和凑上来,道:“难道你没听说,家塾里的事?”
      他一说家塾,我想起那日宝玉来找我,其后隐约传出家塾里几个学生闹出风波来,我因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没怎么在意。难道家里的事,竟传扬出去了?
      沈中和拍拍我的肩,道:“以往只有你说我,没有我说你。终于让我等着机会说你了。该劝你那宝弟弟少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我知道你们府里,兄长的话,弟弟必得听的。还有一件,让他少走些消息。不仅仅是家学里的事,那些私事竟都让京中贵门都知道了,不是长远之计。”
      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我听得有些心惊。一则家学的事是府里私事,本不该在外传说。另一件,让外人知道家学里如此纷乱不堪,那聪明的一定能猜到□□里也是没有平安的。只我不管和宝玉说什么,他总过耳就忘,我也无法,非得他吃一次亏才行。
      “不说这个了。”我一想就觉得烦闷,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上回当面顶得福王下不来台,主上脸都青了。好在福王本是豁达人,否则你打算怎么收场?”
      沈中和笑道:“不过是敲山震虎地演场戏罢了,你还当真。书买好了没?买好了,就请你移步,到我家略坐一坐。”
      贴身的小厮王桂掏钱给了店家,我从店家手里接过包好的书册抱在怀里,道:“也好。正好上你家讨杯热茶喝。”

      这晚上天降鹅毛大雪,道路冰滑,天地迷蒙,不能行车马。沈中和便留我在他家住一晚,放了小厮李焕回去给老太太和王夫人、贾政报信。因路难行,我还得特意给李焕丰厚的打赏。
      明日我休沐,但沈中和却要上朝,所以晚上虽然聊天聊得兴致很高,我依然早早催着他就寝,不过戌时就散了。
      我一夜睡得很安稳,起来的时候天已大白。沈中和的丫鬟服侍我盥洗,我漱了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家老爷可上朝去了?”
      丫鬟回道:“现刚到辰时正点。我家老爷天未明就离府了。老爷临走特意叮嘱,叫莫吵醒了大爷,还说请大爷等等,他下了早朝回来好送大爷回荣国府。老爷还说了,大爷用过早膳,在府里四处走动也可,在书房看书也可,只小心出门风吹冻着。”她说着笑了,转身吩咐两个丫鬟取早膳到客房。
      沈中和这番交代,真有些王夫人的语气,我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倒说得齐全。”
      她回道:“我叫寄鹤,‘寄’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寄’,‘鹤’是‘我本海上鹤,偶逢江南客’的‘鹤’。”
      我略有些惊讶道:“好丫头,还会诗词?”
      寄鹤笑道:“大爷说笑了,我哪里会什么诗啊词的,原是年前老爷随口取名的时候说的,我不过喜欢这名,央老爷教我背住了两句话儿。”
      “果然探花郎的丫鬟都是不一样的。”我再夸她两句,她便告退了,只我在琢磨那两句诗词,有些太寂寥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早朝散后,沈中和果然直接回府并没有去刑部,他叫了马车一路送我回贾府。我依礼留午膳,他终辞,我进了二门他便回转了。
      我回家先往老太太房里请安,被她念叨一顿;然后往贾政房里,他倒没说我什么,只和颜悦色地提醒我下回要先向家里禀报一声,不能再先斩后奏。最后我再往王夫人房里,肯定又要被念叨一顿。
      及到了院子,早有小丫头去通报王夫人,我进了门,却见外面站着乌压压一群婆子丫鬟。再进里间,却见贾环和几个妹妹都一声不吭地站在两侧,宝玉正在王夫人跟前站着,堂下跪着两个丫鬟。
      我先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忙招呼我在炕上坐下,先摸了我的手脸,道:“唉哟,可冻着了,像冰一样。昨晚过得怎样?他家有什么好的,你也太让我记挂了。”又吩咐玉钏儿道:“我早上吩咐熬驱寒暖胃的汤,怎么还不送过来,你叫人催催。一个个奴才,越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说完又问我路上风可大,雪怎么样,斗篷可暖和,马车是否避风等等。
      我忙赔罪又说些话宽她的心,从接过金钏儿手里的小盏捧给王夫人。王夫人拿银勺舀一勺莲子吃了,剩下的与了我,她却拿帕子擦擦嘴角,道:“大爷回来了,我也乏了,打到这就算完。成日里就会调三惑四地挑唆爷儿们无所不为。我原惦着你们打小服侍宝玉长的,何尝不贴心,竟拿着我的相信当护身,今日不处决了你们,来日我难见贾府的祖宗。把她们拖出去,打发给她老子娘,或杀或卖,方能叫别的丫鬟记住厉害!”
      边上四个婆子应声出来把两个哭哭啼啼的丫鬟拖了出去。王夫人又向宝玉道:“老爷刚才叫你去他书房,你去罢,记住了,好生读书。”
      宝玉望着那两个丫鬟满脸心疼,王夫人却道:“去罢,还等什么,小心到晚了你老子又训斥你。”
      王夫人打发了宝玉,叫姐妹们也出去,伸手在我额上轻轻抚摩一阵,道:“今儿宝玉被那两个孽障哄着玩胭脂,差点叫老爷看见。那日你不过是在哄妹妹,也叫老爷打成那样,老爷素最恨宝玉在脂粉堆里打滚,若见了他和丫鬟玩这个,焉有活命之理?”她说着微露出点泪意,金钏儿捧一块帕子给她,她接过在眼角拭了拭,又道:“好孩子,千万多管着你弟弟些儿,叫我也省点心。”
      我连连应承下来,王夫人又和我说了会话,留我一起午膳,等我喝了一大碗汤她才放我回房。

      在房里暖了一下午,李纨把宝玉的事都告诉了我。原来昨晚我不在府里,宝玉将我的小厨房里的黑豆皮拿去熬胭脂,和媚人、可人两个丫鬟折腾了一晚上。本也没什么,可贾政忽想起什么要找他,王夫人恰好去老太太房里请安,顺便去叫宝玉,也是看看他房里是不是安静的意思。谁想媚人可人就撞在当口上了。
      我想到阿福和风香,觉得何其相似,未免有些闷闷的。用过了晚膳,我将昨日买的书给李纨送到迎春和惜春房里,自己和李纨一起出门,往老太太房里去找宝玉。我才进他房门,就听见他在大哭,又有丫鬟在劝着的声音,不由叹口气。
      我走进他的房门,几个丫鬟围上来伺候,其中一个进了卧室把他和那丫鬟请出来。
      “大哥哥。”宝玉眼泪未干,向我行了个大礼。
      我道:“坐吧。现在不用我说什么,你也知道了。早先去了翡翠、茜雪,如今又是媚人、可人。你这个‘护花’人,可已害了四个了。还打算害几个,或者一定要害了你林妹妹,你才醒悟?”
      宝玉又抽搭起来,近前那个看起来有几分像袭人形容的丫鬟陪着掉眼泪,我不管宝玉问她道:“你是袭人?”
      她道:“正是。”
      “我知道素日里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一两分,好生劝着他上进。宝玉的人原是你一手辖制,她们不好,你脸上也没光彩;宝玉不好,你也难辞其咎。”我道,“太太今天发火,你是看见了,时刻提醒着自己,莫要像她们一样被撵了出去。”
      宝玉却道:“那两个姐姐从没受过差一些儿的对待,现在这样出去,可怎么得了。求大哥哥教教我。”
      他哭得着实可怜,我也软下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放心,这两个我能弄出去,只再不能回府。而且这笔赎身的银子,得你出。”
      宝玉忙道:“这是自然,但不知所费多少?”
      “满破五十两也就够了。”我以前赎过阿福风香,多少知道些。袭人忙数了宝玉的体己,何总是五十两,我没收,只瞟一眼,叫她打发人送到我那儿去,又向宝玉道:“如今可都改了。”
      宝玉点点头,“再不敢了。”
      这次应该是确确实实的“不敢了”,不是糊弄我的。很好,以后可以不用再费心思给他,了此大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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