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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年将近闲话满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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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闲下来的人多了,说书先生的茶楼于是更早地就开了门。此处并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茶楼,只能叫作茶馆。亲切的再加个儿化音,唤作“茶馆儿”。茶馆儿有些年头了,茶馆儿的说书先生也有些年头了,十几个铜板一场的《三国》《水浒》、一个铜板一海碗的碎叶沫子茶、一楼大厅散着点潮气的木桌木椅、老旧开裂的红木牌匾,都有些年头了。
这里被戏称为芣惜第四大交易场所,却是达官贵人们鲜少光临的地方——收费太低,掉价儿。但是对于在芣惜城郊的农家人和在芣惜城揽散活儿谋生的小工们来说,这儿,是犒劳自己的好地方。为啥?近便、便宜、自在,再兼长点文化、去去土气愚气。何况这茶馆儿还有几个铜板一小碟的甜酥饼可吃,虽然酥饼和碎叶沫子茶一样没味儿,但是就上先生唾沫横飞的评书,就莫名地香甜可口起来了。
有些年头的茶馆儿中,有些年头的二楼是年年翻修的。做些小生意、比寻常百姓多两笔闲钱的商户人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会多花上几百个铜板,上二楼的“雅间”,品一品家带的龙井、观音、六安瓜片,吃些家带的桃酥或糯米花糕,隔着桃粉色的珠帘,听得并不很认真,小姐们绣花,公子们交游,只图个趣儿罢了。
“话说——这蒙面人,把那雪、白、铮、亮的剑,就那么一笔划,哎呀呀呀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间,唾沫正飞得起劲儿,忽然一枚笔锭如意从二楼最好的那一间砸到了他面前的小案上。
他吓了一跳,看过去时,先瞧见了一个影影绰绰不真切的湖蓝色高挑影子,再看时又瞧见了一个更影影绰绰不真切的墨绿色高挑影子。隔着桃粉色的珠帘,看不真切。
“老先生,烦您讲讲‘红煞四圣’。”湖蓝色靓影开口道。他有一把好嗓子,音色疏懒清明,似笑非笑,说书人竟一时有些担心他是否是新晋同行,想抢他的生意。
但是……这笔锭如意,可值不少钱哪。不对不对,钱是小,不小心得罪了大人物是要紧事。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又开腔道:“说到这红煞四圣啊,老生常谈……”
“做什么?”投出笔锭如意的窗口内,冷钺问温洋道。
“你昨儿跟我打听的不是?”温洋没事儿人一样地靠在栏杆上,把玩着配饰,漫不经心道。这是他第二次倚这栏杆,前不久冷钺刚带他来过,就是颜奺去祈月山的那天,也是冷钺向他细说他为何毁约独来芣惜的那天。
“你明明知道我……”
“嘘,”温洋将指尖抵上他的唇,干了口碎叶沫子茶,“好好听着。”
“众所周知,红煞四圣按现身次数排位次,是这朱衣夺魂月晏子排在最先,月晏子那一口祭月刀是耍得虎虎生风啊……”
说书人说得口若悬河,听客们听得聚精会神,唯有温洋,并不压低了声音对冷钺道:“这不和上次那关公携青龙偃月刀温酒斩华雄那一段说的一样么。”
众人:“……”
说书人尴尬地咳了两声,装没听见道:“月晏子配熊面面具,刻词便是‘月沉西,汝血祭’,取其尾首二字,正是‘祭月’。
“又有狮面丹衣惊魂皓芊君,‘圣人回,银霖落’,中间二字便是‘银回’。皓芊君为女子,精通毒物,那‘银回’一毒,令中毒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噩梦中痛苦死去,是为巾帼不让须眉啊。”
“再便是狼面绛衣勾魂溺情郎,‘情可期,命有逆’,其剑名曰‘有情’。传闻溺情郎丰神俊朗,天下无双,却生性风流薄情,阅女无数,堪比当朝四殿下。其人剑术可称天下一绝……”
原本悠哉悠哉的温洋闻此立刻局促了起来,同时在心里早已将说书人千刀万剐剜成花。那说书的分明瞎说,都怪吕卉,为了卖红煞四圣的画册瞎弄噱头,给他四人配上奇奇怪怪的动物面具和颜色呈渐变式的花里胡哨的衣裳也就算了,什么勾魂惊魂、皓芊君纡容尊的,还不都是她杜撰的!每次行动都弄得满城风雨就不说了,将他们的表字都公之于众,岂不是平添麻烦!尤其是,她怎么能……怎么能说自己……说自己生性风流薄情呢!他明明很痴情!痴他家阿钺的情!阅女无数?纯属胡扯!
温洋悄悄瞥了一眼冷钺的脸色,并不好。他心喊冤枉却无从解释:解释了岂不是相当于直接承认了他便是溺情郎?温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急得在心里直骂娘。
“最最神秘莫测的啊,就是这赤衣锁魂纡容尊了,‘神降辉,天下庆’,纡容尊配狐面,袖中藏针、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自创针法‘庆辉’,犀利狠辣,银针刺入穴位,可谓是痛不欲生啊,呜呼!纡容尊亦为女子,气度竟全然不输八尺男儿,噫噫噫……
“红煞四圣除魔卫道,不依附世家,不为钱权收买,各位听客,且看看哪一个贪官污吏提起红煞不是心惊肉跳?哪一个丧尽天良之徒思及四圣不是哆哆嗦嗦?红煞四圣之所以为圣,便是因其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替天行道?温洋冷笑,替逍遥斋和颜奺行道罢了。孤竹公开站台逍遥斋,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儿惹了事,红煞便出手杀之。红煞作风高调,只杀闹事者一人,不诛九族不灭满门,更不牵连目击者,事后原地撒下罪状单数十张,何人何时走了狗屎运捡到了,也能借此出一把名。
而吕卉吕皓芊,没有皇室撑腰却能甩开李重言的织云轩和李重山的玲珑阁,让逍遥斋位列芣惜三大交易场所之首,一来是因为孤竹和红煞的名气太大,无人敢欺,二来,她兼职画春宫卖仙药写话本,还总搞一些拍卖,譬如纡容尊戴过的面具,或是溺情郎的发簪,最夸张的一次是月晏子小时候的肚兜,卖到了千两银子开外。吕卉很会经营,她懂借势、造势、虚张声势,天生的生意人,老天爷赏饭吃。
“各位听客,本场散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先生!”
说书人正打算喝口水歇歇,却见砸过钱、拆过台、身着湖蓝窄袖鲛纱袍的“贵公子”到了近前——硬拽着一脸不爽、身着墨绿收腰绸衫的另一位“贵公子”——连忙严阵以待。
“老先生,鄙人不才,表字正是溺情。”温洋笑道,故意当着冷钺的面。
“嗨呀呀,这有什么?”老先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模仿绛衣勾魂溺情郎的可多了去了,还有人把佩剑都刻上‘有情’了呢,你这算啥?”
正打算拔剑的温洋:“……”
他挑眉看了看冷钺,冷钺无言。
的确,因为模仿红煞的人太多,重名重字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温洋性格倨傲,会模仿别人么?他不信。再说,一个人重了不奇怪,时朝字月晏,吕卉字皓芊,这还是巧合么?只是不知那纡容尊是何人。
那天,他邀温洋来茶馆时,他解释了与安家的渊源,他说他只是想着回来,只是想着当年的事决不能这么算了;他说他其实一直在借助夜枭营查当年的事,那两伙黑衣蒙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李重林要绑他而后杀他,李重言将计就计救他,两人对局,都想笼络安丞相为己所用。而且……那皇位确实本与李重林无缘,是他李重林弑君杀父,硬抢的。他来到芣惜,挑明前后因果,与慕王联手——慕王报仇,他也报仇,总要有个了断。
冷钺这么说,算是交了底了,可温洋却没有。温洋和颜奺的相遇相知相惜,他一个字也不曾说。但……那又怎么样呢?冷钺想,总归是他先对不住他。
那又怎么样呢?他们现在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