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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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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谢之凛身边的时候正值夜晚,有了鲛珠而不是簪子作为连接,他再见到的谢之凛终于不再是披头散发的模样,他刚落脚便被一把捂住口鼻,背脊贴进光裸的胸口。洛长宁本想挣扎,却很快意识到抓住自己的人除了谢之凛之外不会有别人,便索性放松身体,果然对方钳制的力道也小了些许,他这才腾出空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二人正处于房间的角落,周围堆满了药材,面前隔着一堵屏风,屏风后两道身影在烛火的照耀下影影绰绰。
“依徒儿之见,当是癔症再发。”其中一个身影开口道,“已有一月有余,当比去年更甚。”
“哦?”另一身影道,“若是如此,大抵再过三五年……沈庭,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再传予第三人知晓,我等也好早早准备。”
“是,师父。”沈庭恭顺答。
眼看着眼前的对答已至尾声,洛长宁挣开谢之凛的手,回头看了眼目光晦暗不明的男人,又在屏风边缘探出头去。年轻些许的人果然是太医沈庭,而沈庭对面则矗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一手捏着两个核桃搓揉,一手撵着胡须若有所思。
“师父,天色已晚,徒儿先送师父回去。”
老者点点头,沈庭便把墙边立着的手杖拿过来让老者拄着,然后搀扶着老者一步一步走向门外。临出门之前沈庭向后瞥了眼角落里的屏风,又垂下眼,温声提醒老者留心脚下台阶。
“这里是沈庭的房间?”洛长宁压低声音问。
谢之凛摇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目有忧色。“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
谢之凛再次摇头不答。洛长宁这才注意到谢之凛的上身比他想象得还要赤裸——没有他带过来的纱布,也没有古代世界常用的细麻布,男人背上的烫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结的痂无比狰狞,好在伤口已经完全凝结,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痊愈。
送走老者后的沈庭步履匆匆地赶回房间又关上门,径直绕过屏风走过来,望着谢之凛欲言又止。
谢之凛:“有话就说。”
“师父有些老糊涂了,”沈庭开口道,“还望皇上莫怪。”
“你跟我说话也越发客气了。”
沈庭躬身:“君臣有别。”
洛长宁清晰地看到谢之凛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神色。
“恕臣无能,未能探出丞相动向。”
“罢了。”谢之凛一震袍袖,披上外袍起身。“你是朕的心腹,重要的是保住小命,朕自己再想办法。”
洛长宁两只手都塞在口袋里,跟着谢之凛往后门走,虽然他直到现在也没搞懂男人这么晚还来沈庭的房间是想做什么,但他总归稍微了解了些谢之凛的处境。
一个从不上朝也不需要决断国事顾及民生的皇上,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能接触到的情报有限,手中毫无实权,更没有史书上所描绘的前呼后拥。他毫不怀疑就算今天谢之凛横死在这里,皇室内也不会出现任何动荡,国家机器照常运转,与谢之凛的死活毫无干系,这个男人的存在毫无意义,就像一个纯粹的边缘之人。
就像他自己一样。
母亲死后,洛长宁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死亡,死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死于不起眼的人群之中。没有哀悼,没有葬礼,继母会因为甩掉了一个大麻烦而松了口气,而生父大概会在他死后至少七天后才能得知这个消息。也许只有同桌程橙会在某些没有作业抄的夜晚想起他的名字,但终究还是会将他遗落在记忆的匣子里,任凭它覆上厚厚的灰尘,永远尘封。
“我没有要瞒你的意思,我只是还不够确定,等朕……等我弄清了原由,定会将前因后果知会予你听,只是——”
谢之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洛长宁从幻想中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到男人锁着眉站在他对面,薄唇开开合合,似乎是在向他解释着什么。
——只是别用这个受伤的眼神看着我。这次的心声只有一句,他听到了。
他突发奇想,问:“要是我死了,你会想念我吗?”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谢之凛微怔,然后笃定答道:“你不会死。”
“只是做个假设,打个比方。”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半晌,判断出他的问题是认真的。“朕说了,只要朕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这是他没料想过的答案,真心实意的也好,虚情假意的也罢,至少这个答案听起来相当温暖人心。
“……朕的身边确实不算太平,任何跟在朕身边的人都有危险,像那日的火也是因朕而起,那兑乾门刺客本就想着用火将朕逼出房间后再行刺,却没想到朕会反其道而行之,二次钻入火场。这些年处心积虑想要杀掉朕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多半都死了,而朕还活着。除了朕之外,再没其他人能触得到你,所以只要朕还活着,你就永远不要想去死的事情,朕不允许。”
谢之凛的解释毫无逻辑可言,倒像是一场准备得一点都不充分的狡辩,洛长宁仔仔细细地看着男人清澈的眼底,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之前装着鲛珠的匣子就摆在床头显眼的位置,就好像男人原本正在收拾东西,却因为某个突发事件匆匆离开,因此留下了没收拾完的烂摊子。洛长宁一看就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对男人十分重要,他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习惯,很快别开眼,给对方留出收拾的空间,谢之凛也正有此意,很快将床上摆着的几个小玩意塞进匣子里,又从匣子里摸出个破破烂烂的风筝,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匣盖里。
“等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洛长宁一把抓住落满尘灰的风筝线。“这东西……这东西我见过它!”
刹那间百转峰回,他跌入了稍显陌生的花园。不,这里不是御花园,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点,这里的景致更加错落有致,更像是谁家风格独特的别苑。洛长宁在自己的脸上感受到放大的微笑,他跑得直喘,手指着眼前比自己高小半头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哈哈大笑。
“阿凛好笨,都追不上我!”
被叫做阿凛的男孩也是同样的气喘吁吁,居高临下地对他摊开双手,而洛长宁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把背在身后的风筝放进谢之凛的掌心。
“走,带你去放风筝,要不然沈庭该等急了。”男孩一手拿着风筝一手牵着他,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雨后的泥地走向来时的方向。“沈庭应该正在系风筝线,今天要不要比比谁猜得准?”
洛长宁好像想起来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沈庭作为太医院收养的孩子,从小就要练习悬丝诊脉的本事,小孩子都耐不住玩的天性,于是太医就给沈庭出了个谜题,让沈庭在风筝线上系几个难以开解的疙瘩,再将风筝放起,用草纸在风筝线中穿过并飞向天空,而沈庭要做的就是诊风筝线的脉,算出线上究竟传来了多少次草纸划过疙瘩的波动。
洛长宁和谢之凛两个人都比不上沈庭有天赋,沈庭少年老成,只消摸三次,就能摸出百分之百正确的结果,并受到太医的嘉奖,而谢之凛——
而谢之凛在和沈庭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太医院里的太医们眼神里都充满了怜悯。
洛长宁那个时候还是太小了,小到无法理解大人们略带同情的目光里究竟掺杂着什么,直到现在,他终于清晰地读懂了太医们的表情。
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
记忆来势汹汹,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脑海里,洛长宁捂住嘴巴双腿一软。身体被谢之凛眼疾手快地捞捞起来,他额头上都是汗,强行按捺下胃里奔腾的呕吐感。
“怎么了?你怎么了?”
谢之凛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总是迟了片刻才钻进他的耳朵,洛长宁死死攥着手中的风筝,手指与结实的风筝线缠成死结勒得生疼。
“……谢之凛,我好像想起来了。”洛长宁喃喃道,“这风筝是沈庭的,我们还和他比过谁诊线诊到的结数更准。”
谢之凛脸上惊诧更甚,不再试图从他手中夺回风筝,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这陈年的纪念品放回到匣子里。洛长宁咽了口口水,勉强动用麻木的双脚站在地面上,这才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慢吞吞地把勒进肉里的风筝线松开,救了自己的右手一命。
“可是这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谢之凛,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多大?”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这才把风筝线也都放进匣子里,缓缓开口:“那年你与沈庭皆是九岁。”
九岁。洛长宁在记忆中翻找。这很好记,洛长宁和其他人一样均是六岁上学,九岁的时候大抵是四年级,他只记得那时候家里的生活额外艰难,生母不得不打数份短工才能供养他吃穿读书,负担两个人在外租房的费用。从四年级起他便不再有父母接送,而他在看着母亲那双美丽却疲惫的双眼时,仅有的撒娇也只是亲亲她的眼睛,向她递交出需要签字的满分卷子。
“这不对……这根本不对,如果我真的来过这里,为什么我没有记忆,而你却记得我?”他猛地扭过头,目光与谢之凛交汇。“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模样?告诉我。”
洛长宁的情绪波动得厉害,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飞速流逝,他痛苦地捂住心口,这回却没人扶住他,洛长宁难受得整具身体都蜷缩在一起,然后挣扎着在出租屋的床上惊醒。
凌晨两点,时间正好,天光未明,全世界都睡着,只有他一个人从噩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