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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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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吴江府。
天快黑了,还是热得不行。树荫下的小院儿里,几只大白鸭啄着草,时而嘎嘎叫两声。
猛的一下,一只鸭子扑腾而起,飞出了圈,可摇摇晃晃地刚走了两步,脖子便被一只小手捏住了。
小手一扬,鸭子被扔回圈里,这人看也没看,又拿篾栏架高了鸭圈。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身麻布短衣,袖子挽得高高的,显得十分利落。她眉目俊朗,长相颇为英气,不似娇滴滴的深闺美人,倒像个少年。一双大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计,十分灵动。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孙秀才表情阴郁地站在门口。顾蓁愣了一愣,没想到姑父会回来得这样早。他下午出门时,分明说过要与同僚清谈的。
孙秀才心情很差。今天是七夕节,他早在半年前就同几个秀才约了,今晚去百花楼里见见世面。
谁知,他那黄脸婆娘子,早上把他兜里的银钱全藏起来了。他自己却不知道,临到了百花楼里,茶喝了几碗,却掏不出银子,遭人撵了出来。
心情郁闷,开门便见是顾蓁,他黑着脸道:“你表姑呢?”
“表姑去了城南,今夜恐怕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便是银钱拿不到了,那百花楼就去不成了。
孙秀才心中腾的火起,眉毛一挑,阴恻恻地问:“她一个妇人,半夜在外面不回家,干什么去?”
“姑父忘了,城南路远,七夕节到了夜里生意才好。表姑说了,同那王二家的、李忠家的,去摆摊的几个妇人一道,在尼姑庵里求个歇脚的。”小姑娘伶伶俐俐地说。
孙秀才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又嘟囔道:“她一个秀才娘子,成天和那些农妇混在一起,也不怕丢我的脸。”
摔了袖子,就往屋里去。
小姑娘面上不便,笼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捏得紧紧的。
表姑是何等心善的人?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好了女人的本分,左邻右舍无不夸赞。
便是她,也多亏表姑的救命之恩。
六岁那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她爹在扬州病逝。她一个人在寒夜里,守着爹爹冰冷的尸身。无论小小的人儿如何啼哭,如何推搡,床上的人也不醒。
邻居钱三儿是个泼皮,与爹爹早有过节。从爹爹生病起,他的一双贼眼便时时瞅着他们院儿里,叫嚣着,等她爹一死,就抓了她卖了。
若不是表姑辗转千里,从吴江府到扬州去寻,在大雪中拼着性命从钱三儿手里抢回了她,顾蓁此刻,不知早在哪个妓院里,凄惨度日。
她感谢表姑,从心里深深地感谢。
这些年,表姑早出晚归,农忙时务农种菜,农闲时做饽摆摊,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桂花巷里,这一方小小屋檐的庇护,都是表姑挣来的。
可他孙庆周呢?自中了秀才,便屡试不中,成日游手好闲,败光了她的私房钱,还成日数落她是黄脸婆。
表姑当初虽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吃穿不愁的小家碧玉,如今却被磋磨得成了农妇,还好意思说她丢了他秀才的脸?
他有什么资格说?
地上的春哥儿没走稳,歪了一下,顾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表姑的孩子夭折了好几个,这独苗可不能有闪失。
屋里忽的传来一声:“你还呆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做饭!”
顾蓁连忙应了,心中又坚定了下决心:一定要赚到钱,让表姑和春哥儿早日离了这酸秀才。
*
吃晚饭的时候,孙庆周看到桌上摆着一碗青菜粥、几根红薯、一碟毛豆,觉得寒碜得很。
想着相约一起的那几个秀才,此时正好酒好肉、莺歌燕舞的,气不打一处来。拿出屋里的药酒来,咕噜咕噜灌了好多。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叫着:“老孙,老孙,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啊,咱们不是半年前约上的吗?”
孙庆周心烦意乱,门都不愿意开,隔着院墙说道:“今夜我要温书,不去了,不去了。”
外面两人应也是灌了几口酒的,声音传到孙庆周耳朵里:
“怂货。”
“你哪里知道,杨爷说了,人家家里有美人。”
“他那娘子,还美人?”
“呵呵呵呵。”
孙庆周脑中一阵迷蒙,立在院中一看,西屋窗上映出个女人的剪影,正拍着小孩儿哄他睡觉。她额前的碎发撩飞,也撩拨得人心头痒痒的。
他跌跌撞撞走了两步,怀里一个纸包落了出来。这是同去百花楼的杨华——那风月场里的老手,悄悄塞在他怀里的。
孙庆周眯起了眼睛。
*
顾蓁哄了春哥儿睡了,锁好门,便也在自己房中躺下了。今晚不知怎的,特别热,用水擦了凉席两遍,还是解不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得自己身上特别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是……压了一个人!
想到这里,顾蓁慌张大叫:“救命!谁!走开!”
那人一身酒气,还有些汗腻腻的味儿,闻起来十分恶心,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蓁看准时机,一拳锤在他的右眼上,那人哇啦一声大叫,捂眼侧身过去。借着月光,顾蓁一看,歹人竟是姑父!
她怔在了当场。
孙庆周爬了起来,脸色阴郁地看着她。顾蓁心中悚动,随手抓起床头的一把刻刀。
这把刻刀手柄乌黑,刀尖锈迹斑斑,似乎早已不能用了,却是她爹的遗物,她从小便带在身上。
孙庆周捂住右眼:“好你个白眼狼,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顾蓁忍了他好久,怒道:“扯你娘的鬼,你养我?表姑和我一起养你还差不多!”手上握着刻刀乱舞,风声喝喝。
孙庆周往前一扑,胸口衣服竟豁开条大口子,淡淡血迹湮出,他脸色一变:“好你个小贱人!”
饶是顾蓁也没想到,这刻刀看似锈迹斑斑,竟还如此锋利?见孙庆周面色铁青,不敢再说,抓起衣服,拔腿便跑。
夜已深了,七夕佳节,大路上却还有烟火。顾蓁衣衫不整,不敢往人多处去,只沿着小路狂跑。直跑到了一条黑魆魆的小河边,才敢停下脚步。
身后无人,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舒过之后,她还是觉得难受——怎么越来越热了?
她耐着性子想了想:洗了碗她想去茶壶里倒茶,姑父却端给她一杯倒好的。
定是那茶水有问题!
她性子活泼,和四下的邻居都处得好,闲时听那些婶婶嫂子们说过,有一种药,可以让清清白白的女儿,失了廉耻心。
想着姑父平日那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她紧了紧拳头。
什么狗屁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坏水!当年毁了表姑,今天又想来毁她!她只恨那一拳打得太轻,没要了这狗贼的命!
心里一阵激荡,身上更热了。明明她身上,只在白色中衣外披了薄薄一件棉布袄儿。
这里有条小河。
她想了想,脱下袄儿,将之与刻刀一起藏在荫蔽处,猛的跳下了河。
夜色静谧,天上的月亮在河面上撒下光辉。她临水一跳,扑通一声,搅乱了这片静谧,也入了岸边树后的一人之耳。
泡在水里的顾蓁,燥热方缓解得了一丁点儿。忽的,一只大手猛的从背后,将她捞了起来。
手臂粗壮,肌肉凸起,一看便是男人。
孙庆周又来了?
“放开我!”她极力挣扎。
可她中了那种药,早在逃跑时力气便用光了,此时身上绵软无力,如何能挣得开?便是声音,也带了一股子的柔媚,说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臂紧紧圈住胸与胳膊,让她一分也动弹不得。
顾蓁心中一急,骂道:“滚开!亏你还是读书人,满嘴巴仁义礼智,一肚儿男盗女娼,你……羞也不羞?!”
圈住她的铁臂一僵,停了一停,又愈发箍紧了些,左手浮水,带着两人浮浮沉沉。
眼见距岸边越拉越近,挣、挣不开,骂、人家不理。顾蓁内心焦急,眼里也涌了泪,抽抽噎噎的:“放了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呜呜呜,你手箍得我好疼。我才十三岁,年纪还小呢,呜呜呜,我藏了些私房钱,不若都给你罢。”
手臂略微松了一下,胸口不那么憋闷,顾蓁灵机一动,由他搂着。果然浮了一阵,手臂越来越松,到最后只是虚虚圈着,带着她往岸边去。
大路那边,火树银花,映得半边天空通红,男男女女欢笑声语不断传来。
看准时机,顾蓁身子一摆,愈要往前梭,手臂却比她更快,猛的一箍,比先前更紧了。
顾蓁心头火起,豁了出去了,扯起嗓子,极力叫骂:“贼老咬虫!大破落户!贼狗!烂猪!贱王八!什么天地君亲、圣贤礼仪,狗屁读书人!都他妈的是淫贼!”
又闭眼对着天空吱哇乱叫:“孔圣人,孟夫子,你们睁开眼睛瞧瞧,你们的徒子徒孙,都在做些什么腌臜事儿!”
这一下声音特别大,尤其是最后一句。
身后之人停止了浮水,似乎站在了石头上,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闭嘴!”
顾蓁呼吸一滞,叫骂声与呜咽声立刻都停了。
月映澄江,静谧夜色里,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俱是沉默。
顾蓁想,不是贼姑父,却是一个声音冷硬的陌生男人。
他竟还找了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