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卿)》阿米巴

34、番外：燕子

　　“娘，娘，燕子为何飞走了又得回来呢？”
　　“因着燕子的家在了这儿，昐儿，燕子跟人一样，都恋着家呢。”
　　“那往后我要是在外面了，想娘了，便叫燕儿给您捎信回来，好不？”

　　他再回来的时候，却见了她已带了个男孩在了身边，不由心就一沉。然而一待走了近前，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莫非要他实话告了她，他其实并非人类，而是那些个可怖的邪魔歪道，因此他们其实不该留下子嗣不成？
　　这话，他既是不敢，又是不忍心跟她说出了口，便只告了她他不久还要去了镖局押镖，只在家中停留几日便得动身离开。
　　于是就眼睁睁看了她的眼黯淡下去，却依旧强打了精神，立即给他准备饭食，那忙忙碌碌殷勤的身影，直叫他看了就心酸。
　　却不知这般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了罢……
　　魔本不需食五谷的，但是这些年来，为着不叫她看出破绽，他便也学了人一般吃饭了，甚至连一言一行，都越发近了人类。由是一回魔界，不少次几是叫其他魔看出他的秘密来。
　　私通他族，在魔界可是必死的重罪，纵是魔不入轮回，那再生的他，却也不会再有以往的记忆了。
　　那时，却叫她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
　　他只想：至少守了她这一世，以后便不再回了人间便好了；却未料得，上次一离开时，她竟已有了身孕。之前他都一直小心翼翼，一察觉了她反常，便用魔力叫那未成形的胎儿消去，怎奈这一次，魔界战事又起，他不得不赶去阵前，再一回来，她却已生下一个男孩，现在，却是已会怯生生地叫他“爹爹”了。
　　消去一个胎儿，神不知鬼不觉，他轻易就可做到；杀死这人魔之子，他也只需动动手指即可……然而，终于是不同。
　　他是魔，无父无母，无根无际，心中自然对此种血脉亲情毫无感觉，杀了自己的儿子，跟杀死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并无区别。
　　可他亦明白：若真叫这男孩死去，她定是会伤心欲绝，便只好留下那稚童一命，再离开时，只盼了回来时一切安好。
　　就是如此地侥幸想了，最后却终究无法如愿。
　　那幼童，终还是魔变了。

　　他将那紫魔人扔到魔界之后，忙又飞身回了人间。
　　她依旧是惊恐万状——在她眼中，只还当了儿子是被妖魔附身，方才相貌大变。他便安抚了她，这一次，却是终于得说实话了。
　　便见得她的神情，渐渐由惊恐，褪成悲伤，最后，竟一把抓了他的衣袖，要他把昐儿带回来，他沉了脸不答，她便就一直哀求下去，终是叫他恼了：
　　“他本就该是魔界的人——再者，一个魔在了你身边，你却要怎么说？！”
　　“阿九，那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啊，你就这么忍心将他一人扔了那魔界，任他自生自灭？”
　　她痛哭失声，摇了他的胳膊，直叫他越发心烦意乱，最后便嘶吼出来：
　　“若是他在人界，魔界必会发觉，追查过来，我亦是死罪难逃！——再者，我本也是在那魔界独个儿存活下来，他已是十岁有余，又怎的不……”
　　这一句未完，却是脸上生生一响，竟是挨了一巴掌。他顿时诧异了，瞪了眼愣怔地望了她，半天没合嘴。
　　他只知她是温柔贤良的小家碧玉，只知她是如水般贴心的爱妻，却未料得她竟能在如此泪流满面的时候，如同狂怒的魔神一般狠狠看了他，叫他心生寒意，直如面对了魔尊一般。
　　他一生久经沙场，此番竟怕得几乎不敢动弹，竟眼睁睁任她离了自己，转身将一扇门狠狠关上。
　　自此之后，她便不再叫他进门，便是他用了魔力进得屋去，她却也只当他是仇敌看待，冷眼无言，叫他的一颗心便就那么深深地冷下去。
　　他不懂：不是说只有人间才有那长久的情么？怎么一待有了子嗣，这女方的爱，却全都移了那幼崽身上去？
　　于是有时回了魔界，他会恨恨地看了那紫魔人，便是见得那流了自己骨血的魔叫了其他魔族欺辱，他也只是冷眼在了旁去看，根本懒得去管。
　　他不明白：这无能的魔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惦念？竟比了他这为夫的命还重要？而且他又未把这碍眼的幼崽掐死，不过送了他去该去的地方，怎的就能叫她终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
　　他气。但最后还是不忍——不忍看了她茶不思饭不想，不忍看她日渐憔悴，终于拿了两只千凝魔艮回了人间，却是只来得及告诉她可用了这东西自魔界往返，就不得不匆匆离开。
　　因着他已隐隐听了魔眼飞来的声响。想来魔尊定是已经怀疑了他，方才派了魔眼跟踪过来。既然已被发现，他还是速速离了她身边的好，免得再有牵连——只是想到这一别，便是永远，他竟又感伤了起来，突然地，却想去看看那叫他带来的紫魔人了。

　　他去的时候，紫魔人却是正独自待着，坐了那神魔之井的边缘，仰了头，一双眼透了披散的长长白发茫然地望了天，瘦削的四肢却都是挂了伤的。
　　其实，这紫魔人的眉眼，是有几分像了他的，可他终究不是人类，这相似却不能给他任何感触。
　　他只静静走去了对方身边，站住。
　　“我不会再回。若是你能自己去得人间，代我照顾她。”
　　紫魔人愣了一愣，侧过了头，用一双金黄的狼一般的眼看了他。
　　“……爹？”
　　却是依旧跟初见时一般怯生生的调子。他便低头看了自己的骨血，不语，许久许久，只道：
　　“一定要回去。”
　　那紫魔人又和他对望半晌，似是终于明了这话的涵义，登时浑身一震，却是接着又仰了头，看了眼神魔之井深渊般漆黑的天空。
　　“我来这边许久了，爹，魔界却没有燕子呢……”
　　他听得这魔人喃喃道，便也跟着抬了头，却未见得那人间的鸟儿，只见得一只雷音鸟振翅飞了来，惊起一阵狂风。
　　他知这便是死讯来了，躲也躲不过，只是心里想着，竟是终于连道别也未跟她说，便轻轻一叹：
　　“家不在这边，燕子又怎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