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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絮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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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想到他们仍在这里等待,甚至冷眼看着我再一次碎裂。
哪怕作别,他们仍是心怀各异,无动于衷。
我想永远沉睡下去,如同曾经万万年的坠落。从神到人,从因到果,才敢挣脱“造物主”的枷锁。
1.
飞鸟辗转,丹霞碧水,此地是仙族禁闭万年的禁地,有山水魂骨之貌。我甫一出梦境,便看到他们站在熟悉的地方。
崇明停在原地,口眼艾艾,局促地看着我。渐渐,眼里的光亮变得灰败,他说话的时候唇齿甚至打着颤:“这一次和我走,好吗?”
语气充满不确定,又带着试探。
我挑眉看向他。忽然想起,似乎每一次,杀死我的,都是眼前的仙王。可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变成雪一样的了?
他似乎以为破镜能够重圆,又或者,是故技重施,引诱我再一次轻信。无数次的轮回里,他都用那张无辜正气的脸,欺骗整个南山神族。
我该信谁,不该信谁,从来都不是我所左右。
因我久久不言,崇明百花冠下那张清雅的面庞,染上了不安,他拧眉垂首,尽显愧疚。宽阔的肩膀紧紧耸着,拳头松了握,握了松。
我随即转头看向身后的然容,既然我这个神魄已恢复记忆,他又会如何做。接下来,他会将我放回“她”的神躯内?还是捏碎又一个神子?如同曾经每一个神子的陨落,剥离于然容的神力都会再次回到然容身上,重塑神王的光辉。
然容长身玉立,站在棺边,忽而俯身垂首,用冰冷的手背触碰“她”的脸。
我睁大了眼,见然容噙着笑,到口的质疑咽了回去。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场轮回游戏里,读档重来是属于他的特权。真正湮没于历史长河的,是一个又一个我。
我的脚下浮现繁复纹样,天缥色光点从纹样中升起,围绕我旋转。我不得不朝它们起源的方向看去。布阵者,是庄梦。
在天界时,我一直忽视了他的异常,以为针对是仙族上阶对下阶的打压,以为探望是仙族的监视,以为刺杀是盗窃仙骨的惩罚。
“我实在天真,天构曾说生机在东方,信以为真你会出手相助。却没想到最想要抹杀南山存在的,竟是同族。”庄梦的脸白了几分,我抓住这份惊慌继续道,“造万物后,我陷入沉睡,从那时起,你就想夺走我的神格了吧。”
神王造神子,是世界的开端。可所有的神子并不完整,曦没有神心,天构心愿颠倒,帝林神力仅半,朝露最完整,却注定亡命轮回,最后一个神子庄梦,只有一半的神格,铸造他的另一半,是魔气。
“当初我的确想过,要夺你的神格,”庄梦并没有否认私心,颤声辩解,颠簸了两步看向我,“可我没有得逞,也没有到过东皇山。我一直沉睡在魔界,东翼死后,我才醒来。那时,仙族已用破云链绞杀南山神族。南山……不复存在。”
南山神族被绞杀殆尽,天兵大获全胜,在孝弦的带领下,这支强大的军队血洗了魔界,书写了又一回仙族荣光历史。这之后,庄梦醒来。而“她”,因为不死不灭,被崇明禁于仙族领域。
庄梦混入仙界,暗杀了许多仙族,成为了仙族的“庄梦”。天兵跟随孝弦征战四方,战乱中,孝弦死于庄梦之手。而没了孝弦,崇明的记忆蜂拥归位,仙族也彻底没了掣肘崇明的筹码。可无论崇明怎么弥补,禁地的神早已不复生机。
他痛苦的神色中,生出破碎的美丽。
我朝庄梦伸出手,捕捉到他的不忍,“世界重构,我已不是原来的神子。”
轮回并不代表不灭。每一次重塑,神魄都在褪去神性,是从神到人的筑梦。
我抚着他的一边脸颊,抚摸着一把湿漉漉的记忆。
“我……知晓。”庄梦艰难地回答。一次又一次试探,庄梦已没有要确认的东西了。他清楚地知道,这次九转生生阵法大成,朝露会醒来。
然容走到我身后,以掌为印,催化了庄梦的阵法。阵中光芒大甚,我被这耀眼的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躯体仿佛漂浮起来。
透过指缝,我看见,崇明松垮的表情又绷了起来,一把推开挡着他的庄梦,朝我奔来,一边大喊:“那个制造悲剧的幕后之手,是然容!”
然容未有动容之色,只是在崇明的大喊中,伸出另一只手,用法术碎了束缚着“她”的破云链。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
然容曾是世上唯一的神,他有神心,却无法爱,也早已知晓自己构筑世界后会死亡。
崇明清楚地看见连接我和他的纽带断裂,眼眶绯红,没了冷静。我看见他推开了然容,扑进了棺中。他想要挽留一具躯壳,来装满他的情感。
2.
他们自由而强大,却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复活朝露。
神王赠与唯一偏爱的神子一半神心,他告诉她,过去是可以改变的。
后来她成功了,他又给她的敌人递了刀。这一切都是神王为了锻炼出真正的“神”,可真正面对真神时,他失去公允,心生出嫉妒。哪怕她再一次死去,他仍然不接受她这样草率的离开。
庄梦想要一个完美的神格。其他的神子构筑世界的时候,只有他沉睡在东方魔界,被世界法则戏弄于鼓掌。他是不完整的,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意识,南山神绝迹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一点一点回到身体,可为时已晚,仙族已然崛起。后来,他潜伏在仙族,看过封印的朝露,也看过神魄的消散。感叹破云链不愧是制衡神族的法器,连神子都无法摆脱。他想,既然真神已成,他想要的,早已唾手可得。
而崇明,被仙族掌控至孝弦死亡,他意识到他又一次杀死了朝露。为什么是又呢?被浇灌以神血,他已比肩神子,仙骨不再是他的本源。神王将曾经轮回的记忆赠与了他,让他想起,他杀死的神,是他的恩师。于是他深陷其中,可再不会有神可以原谅他的错误。
3.
我从神躯醒来,起望四周,瞥见地上九转生生阵寂灭。
然容与庄梦的计谋已成。
耳边冷冽的兵器碰撞声渐远,我意识到,那些轮回的记忆正在消失。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会让记忆不断残缺,而那一次又一次得而复失的不甘却愈发鲜明。南山已灭,即是事实。
然容替我挡下了崇明的靠近,横眉冷眼望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自觉好笑,“神王何出此言?”
然容捻发开口,“那一半神心,并不在你神魄中。”
终于发现了吗?
虽我只是你手中抵抗命运的挡箭牌,可然容,现在的你真的还可以称为神王吗?
“折帆不问仓惶客。虚无中诞生神,神心自然也会回归虚无。”这是我对他的回答。
有无互通,世界曾因神的馈赠而辉煌,也将因神的离去而恢宏。
然容似是不解,遂合拢掌心,造出一方结界,结界里雾山雾水,宛如水墨。没了崇明和庄梦,然容也没了掩藏自己的理由。
他终于发问:“你要毁了世界?”
他问的不确定。
世界法则反噬了庄梦,导致庄梦神力势颓,甚至不足以成为神。然容因祸得福,逃脱了世界法则的制裁。
朝露一次又一次重蹈往事之时,神力已然被世界夺取大半。一股力量的消失必定伴随着另一股力量的兴起,那这些失去的神力又到了哪里?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
然容的薄怒更是验证了猜想。
我反问他:“然容,你有没有想过,神为什么存在?”
一片白色的光源从然容指间升起,他终于沉下脸,缓缓憋着一股气,“你想毁神,你想世界沉入灵气稀薄的下界,你想关闭回溯时光的通道。可是,你早已不再有重来的机会,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的语速缓缓,言语间依旧是“仁慈”,如同赠与我神心时一样,如同陪我找回散落的神魂时一样。他明明无动于衷,却带着悲天悯人的眼色。他似乎又一次觉得,他创造的神子再一次在他面前死亡,是一种莫大的悲痛。
可事实上,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的死亡,皆是他操控的结局。
我只是轻笑:“虚无因爱造神,神却想统治世界,消灭虚无,这才是你不够纯粹的原因。”
“无稽之谈。”然容冷笑。
早料到他会否认,我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坦然与蔑视,不在意地开口:“齐献云飞升其实成功了是不是?即使缺失了神性与仙骨,他也足以比肩神子,可为什么他在那个世界里黯淡无光了呢?”
我这番追问,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些关于神的秘密,在我不知今夕何夕的长眠时间里,发生了一场场角逐。
神王分化,隐居北海,新生的种族与神子相抗,神王作壁上观。可是,事情渐渐与预期相悖,仙族失控了……
“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然容毫不遮掩自己的作为,眉眼沾着疯意,“齐献云飞升,何其可笑?区区凭空捏造的小小金仙,竟妄想与北海神族并肩。”
身为神王,他可以有无数的机会试错,哪怕造另一个他来作引路石。他将万事万物赏玩,又好像眼中无一物,同他降生时一般。
他来自虚无,也许他本身就是虚无。
所以他有恃无恐,高高挂起主宰者的头衔。
“最后一个故事,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回响,金仙披荆斩棘,越过一线天,褪去神的天性与仙的卑劣。你所害怕的,是世上另一个不输于你的造物。他会取代你的位置,会踩碎你的丰功伟绩,会将你拉下神坛。你最害怕的,是世界不再偏爱你,那样的你,不再是唯一。”我捏紧手心,双目刮过他凛然的身姿,冷冷笑出声,戳了他的痛处。
我看着然容抿紧了唇,因愤怒翕动鼻翼,他的食指在一侧有节律地敲着。
我的醒来,给了他对抗命运的自信。我忍不住戳穿他最后一丝幻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仙族终将主导世界,神族因此隐退。历史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你看,我即使找回了力量,也无法改变衰弱的事实。”
然容似乎愣了下,给我的衰弱找了理由,即使那听起来并不合理,“你违背天性,忤逆本能,受到世界法则的制裁,就连我都无法完全脱离的桎梏,你的轮回又怎能幸免于难。”
神是真正开辟世界的先驱者,长久的历史都因为神的存在而变得瑰丽与辉煌。
而真正让他愤怒的,是他发现,在这个他制造的结界里,他的神性在消退,而他,已经无法破坏这个结界。再一次失控了。
“你要杀我?”然容品味出异常,这个异常大大超出预料范围,他的脸上满是错愕,随即眼神又充满不屑,似乎在剖析着我的无知。
他也知道,即使没了引以为傲的神力,他的胜算也还算大,所以不急着出手。
我道,“我与万物都是你的所属。”
“天地垂爱与我!”然容的长袍如水墨浮动,神情晦涩,坚信自己仍是主宰者。
“那就同归于尽吧!”掌心的星琅刀滚烫欲裂,与我的皮肉黏连在一起。
一刀一刀,随着我的挥舞,刀面不免与然容的千山寒骨扇碰撞上。清脆的声响,将我的记忆拉得很远……
早在然容给我星琅刀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不寻常。齐献云区区历劫仙人,何以一介神王不远千里来送武器。千百次的轮回里,只这一个异常。那,是不是也可能,这是故事是一种终结。
4.
“真可怜……又一次被抛弃了……”
庄梦毫不留情地讽刺。
崇明怔怔望着虚空的一点出神,眼中有血色,哑然开口,“能再一次见她,是我痴心妄想。”
“与神合作过的你,应当知晓,他们,是多么的自私。”庄梦挑起嘴角,“这就注定,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见她了。”
“不,还有一次机会。”他说的如此坚定,叫庄梦哦了声。
“什么机会?世界起源于神的恩赐,然容达成了他的目的,所有的神子都会陨灭殆尽,包括我。”
“可与浩渺的未来相比,我们不过昙花一现,都是微小的殉道者。”
5.
“他是崇明的时候,仙族最为辉煌,可现在他成了齐献云……”
然容眉间高高皱起,尽是不耐烦,“难道神王还会怕区区一介金仙?朝露,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免嗤笑他道,“我说,你观摩一个个小世界,窥探我的五感六识,真的不在意成为真神的关键吗?就连现在的崇明都已悟道。你想困住他,是不是痴人做梦了些?”
庄梦潜伏仙族,没有然容的命令,孝弦不会死于战争。从那时,然容就预言到,那得天地垂爱的造物、他天生的敌人,会在这里诞生。可他不愿承认,便借天构的嘴说出预言。
“如今,以你为祭,倒也不算晚。”然容将我视为引路石,我成真神,他怎么会放过我?
然容冰肌玉骨,浅色的发飘逸出别样的冷淡,他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漠然。扇骨碰撞在星琅刀上,这一刻,却不堪重负断成两截。这一刻,然容终于崩裂了冷静,手捏得颤抖不堪。
“既定的不叫命运,叫悲运。”我最后将真理告诉他,可也是最后一次与他对话了,“你的身上,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
我想毁神,的确不假。却不是踩着万物的枯骨,来成就我的大业。我想毁神,是要连同自身的骨血与神魂都浸润为武器,等上一个最好的时机,叫他再无反手的机会。
可同时,我又无比感谢他,在那些痛恶的岁月里,他的点拨给了我前进的方向。却也只有一瞬间,同情他诞生与消亡的悲戚。
他捂着扎进心口的星琅刀柄,吐出断续的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一次次的悲剧摧毁不了你的理智,噩梦成全了你的淬炼。你愈发明亮,而作为先知的我,却因古老而与世界格格不入……”
然容坠落在水墨中,我也因此遁入噩梦。
6.
“朝露!”
“朝露!”
“朝露,不要杀他!”
水墨结界碎裂,然容的泪躺在我的掌心,我的满耳充满呼唤,有庄梦,有小琮,有天构,有崇明……
可是,我在往结界深处坠落,跌进深不见底的漆黑。这意味着,我,朝露,即将陨落。
崇明朝我奔来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齐献云在流着泪问我是不是知道了,我错得离谱,预言狭隘,固步自封。
神其实没那么伟大。
庄梦死于阵术反噬,千疮百孔地被世界吸收。
崇明不停地朝我奔来,世界粉碎,日夜颠倒,他似乎有追着我到洪荒尽头的架势。
金仙的觉醒异常痛苦,要从一百二十分的愧疚里胜出半分的纯粹,要跨越重重阻碍攀过一线天。
我消失的那一霎,他也随着我消失了。我问他值得吗?他说值得。
我的意识碎落在三千世界,每一个鲜活的小世界都有着抵抗命运的力量,那么我又怎会是例外?
7.
金杵“哐当”落地,一只白净纤长的手将它拾起。
故事到了尾声,男子仍没有动容的神色,似乎只是在看一场无关风月的山海残像。
那双握着神杵的手微微颤抖,才显露出一点无措。可惜白袍染尘埃,他无法置身事外。
“我叫道明,今天的任务是——弑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