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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去到你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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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过去,郑经云本想再叫嘉英出来吃饭,却三天两头地被工作上的事情临时打断。
临近年底,各家长辈都耳提面命,郑越行频频地召集高管开会。郑经云本就无心理会这些公司事务,何况现在是郑风鸣代他的职,用不着他上班。
奈何这位假期来打临时工的高材生实在徒有虚名——还是得他亲自过去指点,把人给教会了。
办公室有郑风鸣坐镇,郑经云也图个清闲,连同郑越行送过来叫他签字的文书一并打发了过去。
这位亲爹在打什么主意,他心里一清二楚。
公司里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在郑越行那里过眼。做决定的是郑越行,轮到签字的事情就送到了他眼前,方便一旦出了问题追究,早早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因此这些往常都是能拖就拖,现在送到郑风鸣眼前去了,他也眼不见为净。
郑经云连着几天被叫去了公司,坐监似的指导郑风鸣如何看报表,连着几小时只能坐着翻看手机,心里无聊得仿佛蚂蚁在爬。
上午没过去一半的时间,他已刷卡买了十几套衣服,外加选配了一台跑车,依旧没能提起兴致,于是翻起手机里的记录,盘算着抓人出来陪同解闷。
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向下翻,他才留意到,其中竟有一条来自梁嘉英的。
她肯主动联系他,倒是稀奇。
郑经云点进去,见她发来一张两人的合照。
那天他们在餐厅里恰好撞见一位庆生的朋友,询问能不能帮忙拍照。最后为表感谢,借用梁嘉英的手机,替两人也拍了一张合影。
眼前的照片,因夜晚曝光不足,光线质感像是上了年代的老物件。
虽是合照,两人却没肢体接触。他仅一手绕过梁嘉英的背,搭在后头栏杆上。梁嘉英则背靠露台,双手自然插进外套,大方面对镜头,显出一种匀称明朗的好看。
她抿着的唇微微舒展,背后的光晕照进她的眼睛里,仿若透明的,不张扬而动人。
郑经云看了一会儿,觉得她眼睛里的光是不够柔和,太凌厉,还结着层没化开的冻冰。
其中含着的几分清醒和警觉,仿佛两人不是情侣,反倒是债主对家。
郑经云手指滑动了下屏幕,除了这照片,她倒是一个字都没留。
他不由笑了一声:
单发这么一张照片过来,什么意思?
这时候,有人从休息室的外面走进来。
郑经云抬眼,竟是许多日不见的姚令宜。
她身上披着件貂裘外套,俨然一副贵妇派头的深黑裹身裙,一身的珠光宝气,头上手腕都压着沉甸甸的玉石。
单是脚步声,就已经打破了这房间里的清净。
郑经云坐在沙发上,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脖子上那块翡翠呢?”
明知是她赌博输光了,偏偏还这么问。果然惹得姚令宜脸色一沉,气得发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用她开口,郑经云也清楚她今天为了什么来。
华川集团最近不算太平。前段时间子公司没能在纽交所成功上市,引发了董事会分裂,随之而来的人事变动和资金运作都成问题。
她今天来,无非为的就是上一回他被郑越行叫去应酬,却中途接了电话走人的事情。郑越行本来指望着那顿饭能把这堆窟窿眼给填上,没成想反把对方给得罪了。
一想到闹成现在这种局面,姚令宜咬牙切齿,恨不能破口大骂:
“你知不知道那饭局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往日请都请不动的,动用了多少人脉资源,专程为了你父亲从北京过来!你倒好,说走就走,留下一堆烂摊子!”
郑经云冷笑:“他做的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我也懒得掺和。”
“谋财害命那也是你老子,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姚令宜的面色愈发沉戾,“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郑经云,你以为郑家出了事,你就能独善其身?!”
郑经云淡淡说:“日后我能不能撇清,不劳烦您替我担心。”
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径直出去。
身后传来姚令宜的冷喝:“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你父亲交代,这回派你专程去纽约处理后续事情,我倒要看看……你能侥幸混到什么时候!”
午后刚过,郑风鸣在乱七八糟的文件上签完字,剩下一堆看不懂的东西等人来指导,这会儿一边犯困一边歪在椅子上玩手机。
见郑经云进来,他笑着吹了声口哨:
“哟,二哥,怎么脸色不好呢。刚才看见三婶来了,别是又给你难堪了。”
郑经云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立马叫他噤了声。
他便也没再计较言语上那点得失。
毕竟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孙辈,郑风鸣是被老爷子宠大的,性格实在称不上稳沉。藏不住事不提,稍微动了点什么心思,轻易便能叫人看出来。
按说郑老爷子心思深沉,膝下偏偏养出这么一个被宠坏了的心直口快的孙子,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为之。
郑经云承认,他有时候看不懂那一位。
但凡正常人的家庭,对待小辈,起码也照着正经接班人的方向培养。但那位没拿任何严苛的标准要求过孙辈里的任何一位,只管逗乐逗趣,含饴弄孙,对身后事并不热衷。
偏偏郑家没了他又不行。即便现在是郑越行接管了家业,大事却还需去请教老爷子得他的首肯。
这会儿没人撑腰,郑风鸣明面上不敢再和他叫板,只得讪讪地另起了话题。
到底是个刚成年的半大孩子,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也烦了,又没人可以倾诉,眼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房间里放着加大音量的摇滚乐。
郑经云惯常不爱听这些吵闹的音乐,皱着眉听郑风鸣问道:“二哥,后天晚上有人攒了个局,你听没听说?季家的一人刚搬了新家,要请大家过去开暖房派对。”
说到这里郑风鸣一顿,没个正形地笑着问:“这事是我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可惜没弄到邀请。二哥,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和他们打个招呼?”
郑风鸣毕竟从小在国外读书,人不在港城久了,人脉关系都只能算是浅薄。虽说这只是个玩乐的场子,不熟的朋友却很少能想起来叫他。
因此他才动了心思,开口求郑经云帮忙。
郑经云看他一眼:
“人家又没请你,你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看热闹。”郑风鸣笑着说,“二哥,季家那个老大,请了一大批人到家里去,说要见证自己和前女友和解呢。”
“听说那位前女友嘛,忘了叫什么的,以前好像和他闹得不愉快,本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就要跟他重归于好了。”
郑风鸣对圈子里的人其实并不熟悉,人名都时常搞错记串,事情也只听了个一知半解,然而郑经云已经从这番话里大致听出了事情的主人公。
想起先前听来的种种纠葛,不由轻笑一声。
真相到底如何,他并不关心,说到底都是陈年旧事,他不喜欢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又听郑风鸣继续说:
“这回去围观看笑话的人不少,大家压根就不相信他们能和好,还纳闷怎么就突然想要和解了。”
郑风鸣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边哼歌边笑道:“要我说,还能因为什么,想想也知道,肯定是两人又搞到一起去了!”
“那位前女友现在婚约都有了,但听说是联姻,估计也没多大感情,哪里赶得上初恋前男友呢。可想而知,指不定是要重修旧好,破镜重圆嘛!”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郑经云抬手一碰,那台音响掉下去摔了个粉碎。
一室的音乐戛然而止。
郑经云从沙发上起了身:“后天晚上几点?”
郑风鸣被骤然的巨响惊得正襟危坐,尚且惊魂未定,呆愣着应道:
“听人说是六点半……”
他怔了怔,看眼墙上的时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这就要走了?二哥?”
“我这还有没看完的报告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面前的门已经合上。
又过两天,到了派对这天,离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季家的宅邸前。
季廷业下了车,不等佣人通报,径直走进去。
到了右手边的客厅,沙发上的男人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他一瞬,眼神微沉,显然愠怒于他没等通知就擅自闯进来。
季廷业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口:“大哥,你在搞什么名堂?!”
“今晚这个局,你为什么要把梁嘉英叫过来?”
季泽言表情未变,沉稳平和地回答:“廷业,我们两个要和解,你难道不该感到高兴?”
季廷业压根不信这套鬼话。
他十分清楚这两人还远远没到能心平气和共处一室的地步,和好如初已经是天方夜谭,更别提凑在一起开派对了。因此耐着脾性质问:“我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季泽言这时笑了,好似有些匪夷所思地问:“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她?”
“这根本不是我担心哪一个的问题!”
“我只想请她来好好谈谈。”季泽言目光微冷,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问题拖得太久,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我想和她各退一步,往后可以互不相欠,再也不提那出意外的事情。”
季廷业冷笑:“真想和她互相谅解,你会叫那么多人去围观?”
季泽言抄起桌上花瓶便扔过去:
“你冒冒失失地闯进家里,就是来教训你亲大哥?”
季廷业躲都没躲,花瓶瞬间炸碎在他脚边的地板。
客厅里静了一霎。
这样的动作,竟出自他谦逊温柔的大哥。
借着客厅明亮的光线,季廷业这时看清对方眼下那颗泪痣。
他想起过去季泽言总嫌它不够庄重,习惯将它遮掉。后来是嘉英觉得好看,才极偶尔地不管。
而这次再见面,季泽言一次也没刻意作掩饰,那双眼睛也因此尤显阴鸷莫测。
就是这么一点微妙的变化提醒他,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更多的事情在无知无觉中发生了变化。
这一刻,他深深地后悔曾劝说嘉英和面前这个男人和解。
短暂的对峙过后,季泽言冷冰冰地开口:
“廷业,因为我和梁嘉英的问题,的确让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你三番五次地拦着不让我见她,现在竟然还来教训我!就算你顾虑这些都是为了我,我的宽容是有限度的。”
季廷业转身的脚步这时一顿。
他最后一次看向沙发上的人,那双深灰黑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他说:
“这些不是为了你。”
随后,他转身离开。
天很快黑下去,即将到六点半,宾客陆陆续续到了季泽言的宅邸。
梁嘉英走进前院的时候,周围无数道目光齐齐地投过来,似乎没人料到她真的会出现。
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多半都是过来看好戏的。
但既然对方正大光明地请她来,还主动打电话来提出要和解,她为什么不答应?
就算知道很大的可能是出鸿门宴,但她已经不害怕了。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梦魇一样的往事和愧疚折磨得她够久了。她终于足够有勇气,决定要从这一切当中解脱。
到了大门前,梁嘉英站在玄关外,没有急于进去。
三三两两地有人上前搭话,她客气地同他们寒暄几句,直到外面的宾客都悉数进了里面。
等下兴许是要下雨,沉沉的天色只能看见月亮。
街道上已经没有人,庭院里笼罩一层漆黑的雾色。她抬头看了眼月亮,心里想:
接下来无论会发生什么,都该是她独自面对了。
算得上来,这还是她第二次赴季泽言的约。
四年前和他的那次约会,她还记得,也是个差不多的晚上。
记得那时在她出发前,梁云升替她整理好衣领,边开玩笑逗她说:“便宜那小子了。”
彼时梁嘉英佯装生气:“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可惜今晚不能送你过去,哥哥有个晚宴要主持。”梁云升说,“离你吃饭的地方不远,要是结束得早,可以顺便过去接你。”
嘉英摇头:“你的事情更重要,不用担心我。”
她知道一个月以来他都在为这场晚宴作准备,今晚的事情结束,不出意外,梁家在港城的地位将非昔比。
嘉英本想一起参加,可惜但凡碰见这种关键的场合,梁正骐从来不准她跟着去。
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其实不止梁正骐,她这灾星的名声几乎传到港城每个人耳中——以至于过往和她约过会的人纷纷怀疑自己沾上了霉运:
感冒发高烧了怪她,喝口水呛着了怪她,甚至出门忘带钥匙也怀疑有她的几分责任在。
大家以讹传讹,最终一致达成秘而不宣的默契,看待她的眼神日渐地古怪。
梁嘉英其实觉得很不公平。但显然觉得不公平的人只有她一个。久而久之,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想到这,她忍不住抱怨:“既然都不想看见我,当初干嘛要把我生出来呢?”
梁云升替她理好了衣领,又帮她取过帽子戴上,这时说:
“爸爸老糊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有那些不识相的小子,听他们的话做什么?”
她气馁:“可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背地里说都是我把事情搞砸的。”
梁云升看着她:“我知道这些年,嘉英因为这些一直过得很辛苦。不管他们怎么说,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往后总有值得的人在等你。”
梁嘉英有些说不出话,轻轻偏过头,打趣地说了句:“也只有你会这么安慰我。”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将最后一丝褶皱理平:
“都会有的。”
梁云升送她出了门,司机还没有到。嘉英见来接梁云升的车也已经停在外面,便先送他上车。
两人沿着密林匝顶的小路走下去。
嘉英抬头望一眼漫天的星斗,禁不住感慨:“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可惜明天还要下雨。”她说,“真希望今天永远都不要结束。”
像这样的夜晚总是转瞬即逝,当下这样真实而幸福的瞬间因此常常让她很惶恐。
听见她的话,梁云升顿住脚步,说:“哪里可惜?现在你看见了,已经没有错过,不是很好吗?”
“可那样也太短暂了。”她说。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相逢,眼下能遇见就够了。已经共同走过一程,重要的东西就算错过了,迟早还有再相逢的那一天。”
“那要是再也见不到了呢?”
面前的小路已经走到尽头。梁云升打开车门,他抬起眉眼时,侧脸朝她温柔笑了一瞬:
“会去到你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