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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和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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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山洞。
从外面看,洞口极小,仅能容一人过身。山里空气湿泞,山林各地岩石上的草被茂盛,浓翠欲滴,草香和着骀荡春风,轻轻扫过人的脸庞,让人欲沉不沉地醉在其间。
俞幼薇和裴铭朔被反绑,塞着口目进了山洞,原来这内里竟四通八达,别有洞天,以类似丹墀的平台向四周延伸,蜿蜒出无数个拐七拐八的小路,如蛛网密布,星罗棋布,让人头皮发麻。
寻一方向,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前后转了七八个洞口,二人站定,这才被取下蒙在眼睛的黑巾。
洞内火把濯濯,蓦然映入眼睑,刺的人眼睛生疼,俞幼薇眨眨眼,这才看清这洞穴竟被人凿穿建了双层,顶部起脊,打造成了类似江南风格的阁楼,头顶最上面设了天窗。正在这时,沿石阶走下一男子,通身只做寻常人家打扮,衣袂沾了白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曲握成拳,抵在嘴角,随着步伐,喉咙嗬嗬作响,泄出几声轻微的喘咳,观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壮年,却身材清瘦,眉宇沉静,隐有病态。
男子见到来人,从阁楼的石阶浅浅走下,缓步到了近前,散落在洞内的其他几人都随拥过来。
他的目光先扫过裴铭朔,微微有些错愕,只一瞬,便恢复了正常,他说:“一路舟车劳顿,跋山涉水请郡主来做客,实乃唐突了!”他说话时,微微蹙起眉头,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鄙人刘章,家中排行为二,能耐粗浅,两位想必没有听过,不过鄙人兄长的名讳,或许二位有所耳闻,他姓刘,单字为招。”
“刘大招?”光线昏暗,俞幼薇回头,只见裴铭朔那张原本白净的脸此刻白到近乎病态——刘大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位大名鼎鼎以一己之力,聚合百万流民造反,妄图北上推翻大周的能人异士。
而很多人不知道,这位能人异士原本是来自苍梧山的一名山匪。
“‘大招’二字是江湖上的朋友给取的诨名罢了,这位....裴公子,对吧?千里奔袭,救美于危难之际,可敬,可佩,只是自古英雄多末路,若是眼前的美人已应做了他人妇,难免结局就更加凄惨了些。”
“要你管?多嘴多舌的家伙。”
刘章不以为忤,笑道:“年轻人,火气太大容易猝死,来人,给二位松绑。”
“寿安,字意为长寿安康,姜太后对你的希望尽在此二字中了,可这茫茫尘世,多少生离死别,路漂遗骨,天下百姓,哪个不算她姜氏的子民,她权倾朝野,本该兼善苍生,可又为这百姓做了什么?若听闻郡主落入我等粗俗卑劣之人手中,不知可会辗转难眠。”
俞幼薇转了转手腕,垂眸道:“寿安二字,既寿永昌,乃是外祖母对大周的一腔宏愿,当年听闻她老人家赐下我此封号之时,咸奉先帝当场拍掌叫好,更令礼部备五色烟火连放三夜,寿乃年岁、生命之意。寿后而安,除了对大周万世基业永存的夙愿,又可理解为安定、安心、安宁,意思是人若想安身立命,当持身立正,别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此方能得毕生心安。”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裴铭朔亦有惊色,他只记得前世时,俞幼薇于琴棋书画毫无耐心,字也写的马马虎虎,小时候一读书便会寻各种理由躲懒,却原来自己根本不曾完全认识过她。
刘章坐下,沏了盏茶,手指蜷缩敲了敲桌案,神情颇有些愉悦,“郡主风华绝代,暂得委身这等污秽之地,实乃鄙人招待不周,还望体谅,我尚有些事需要完成,一旦做成后,自会亲自送姑娘离开,目下,只得暂时屈居于此了。”
裴铭朔脸色沉得可怕,捏紧拳头道:“你就是这般请人过来的..欸,你去干嘛?”他修长的眼角微张,露出惊愕的表情,只见俞幼薇大步朝着刘章走去,一抬手,从桌案拾起茶盏,笑道:“既然请我来做客,怎得连盏茶都不奉?阁下就是这样待客的?”
刘章一愣。
裴铭朔脸色阴沉:“你回来!”
“人家千里迢迢请我过来,自是要好生招待,不会伤我性命的!你还担心这盏里有毒不成?”音方落,她抬颌饮罢三盏,这才舔了舔湿润的唇缝问道:“公子,有吃的吗?”
刘章轻笑,吩咐人上了饭菜,话语不自觉带出几分玩味来:“说来听听,我为何不会伤你性命?”
俞幼薇边吃边道:“益州十三城的守备都加起来,也不过区区七八万人马,而你们这支人马却号称屯兵百万,我好奇的是,仗打了这么久,为何没什么进展呢?不过占了区区江北三城之地,所以,百万之数,似乎不太符合吧?”
刘章笑容沉了下去。
裴铭朔:“百万人中,流民占了多少?能真正作战的又有几人?若非面临生死抉择,谁会愿意跟朝廷公开叫板,如今朝廷的昭信票发行的已然小有所成,赈灾的粮食运来一批又一批,怎么?你们还想用此招揽人心?”
俞幼薇:“一路走来,我虽视线受制于人,算不上目明,可至少耳朵还是能听见些的,益州流民哀鸿遍野,如今已遍布江北,你们用粮、药揽人心,可手上粮食有多少?朝廷以天下粮仓为根基,你们能斗到几时?前些日子扫荡而过的那几方小镇,既不是天下仓廪所在,又非什么富庶之乡,粮草能用多久?况且这地段,远离京都,音讯难通,贤名与恶名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今日那些人能跟着你们造反,明日自然也能跟随其他人,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们能抢,能裂土封王,自然也能被人群起效仿。”俞幼薇食毕,双手垂在腰线,端的是一派兰心蕙质的大家闺貌,她轻声道:“眼前的利益不过一盘散沙,若只是争一碗粥,自然众人拾柴,可若是争这一片江山呢?谁会甘心为你所用而不生异心呢?所以你们抓我来,自然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无非是因为我乃太后嫡亲之人,拿捏住我,便等同拿捏住了朝廷,第二,我前些日子被赐了梁绍为妻,他奉旨剿匪,想必此时已到了涪城,你们自然不能全无准备,可我想不通的是,你们让北疆敕摩人搅和进来是为了什么?即便你们不认可朝廷的许多做法,难道竟想用这大好河山去成全你们的狼子野心吗?”
刘章拍手叫好道:“果然是个可人的小美人啊!头脑清晰,有理有据。”
俞幼薇:“十五日前我被带离宫禁,彼时正是京都局势混沌之时,结果分晓后,即便是飞鸽传书也没这么快的,公子身在江北,却能当机立断,莫非....”
裴铭朔心头一跳。
刘章:“莫非如何?”
俞幼薇转头回望裴铭朔道:“没什么,你们对敕摩人承诺了什么?他们难道还会跋山涉水出兵助你们不成?”
这时,九江夫人进来跪拜,口中道:“主人!”
刘章被打断,皱了皱眉,抬手示意她起身,换了个话题,“我很好奇,”他目光如炬,盯紧俞幼薇,“我自问教导下人还算尽心,这位裴公子——是如何循迹追踪至此的?”
九江夫人心下一跳,裴铭朔却是脸色一变,“我不过是奉旨到涪城上任,偶然得知,施以援手罢了。”
“啊,”俞幼薇心说,“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她方才心里一直嘀咕,这人怎么到的这样及时,倒是说不上失望,只是有些不太完满,自己前世追在人家后面跑,今世倒是反过来了,可却是顺便的。
刘章眯了眯眼,“原来是这样啊!我本还在担心,既然是误入,那想必尾巴应当干净,只是我这人天生想得多了些,总觉的人死着比活着要更安全些,二位也知道,裴公子对我而言,没什么大用。”
“杀我容易!”裴铭朔沉眸,“阁下动手便是。”
“有用!”俞幼薇瞪他一眼,“你们缺钱,他家钱多。”
裴铭朔:“....”我好歹救了你,虽然只有二里地。
俞幼薇歪了歪头,用眼神示意他,“君子危墙不立,破财免灾。”
“唔,我只听闻裴氏乃太师门楣,风雅清正的很,难道竟还通了铜臭这等俗物不成?”刘章招招手,对一名下属道:“写封密信,让人悄悄送回京都去。”
“对了,方才的问题郡主尚未回答,你是如何在九江眼皮底下将消息放出去的。”刘章眯着眼睛笑意十足。
九江夫人已经跪拜多时,早已冷汗涔涔,一张脸几乎埋进了土里。
俞幼薇道:“不是说了,顺便嘛,你这人怎么不信呢?”
“救人是顺便,你放出消息也是事实。”
俞幼薇只得解释道:“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夫人十分谨慎,可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合眼吧?若我在两个以上的地方都留下了暗号,你猜她会一把火将屋子给烧了吗?那即便引不来我的人,也引来官兵了。”
刘章听得煞有介事,他俯下身,右手手肘抵在膝盖,抬手轻轻拍了拍九江夫人的头,“漏网之鱼!”
九江夫人以头触地,咚咚咚磕了三下。
“军师,那老匹夫不肯帮忙劝服百姓,还带头鼓动几个富商绝食抗议。”一着半幅铠甲的小兵,进的洞来,抱拳道。
“欸,”刘章面露可惜,“申老乃涪城大儒,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他却不肯为我所用,真是可惜,可惜啊!”他周身浸在白烟似的夕阳光芒里,眸子亮得仿若天边的星子,未几,挥手道:“坑杀了吧!”
俞幼薇打了个寒颤,裴铭朔脸色更加阴沉。
这洞穴很深,唯一的光照来自阁楼天窗,但仅有一丈之宽,光照算不得充足,让这洞室等同结了寒冰,即便外面春风骀荡,内里也让人直冒冷汗。
小兵高声应了一句,转身退了出去。
刘章突然骤咳起来,眼中和风化雨的神采一扫而空,冷目道:“带、带他们下去,今夜启程另换山头!”
待二人被带离了阁楼,又转了几个弯,进了另一处洞穴。
俞幼薇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过来了?京中目下如何了?我外祖母呢?”
裴铭朔:“你失踪后当夜,陛下便薨逝了,姜太后为了你的名节着想,不敢大张旗鼓的搜查,只以抓悍匪为名,将京中翻了个遍,又派了姜卫带人到处搜寻,我留了话的,想必很快他们便能寻到此地。”
“所以,你是看到我留的那些联络姜氏暗卫的符号,这才寻来的。”俞幼薇面露惊愕,“你是专程来救我的?”
裴铭朔吸口凉,很想反问一句——“不然呢?”他硬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他脱下身上外衫,盖到她身上,动作小心的像对着一件易碎的古董,“天快黑了,你昨夜一夜没睡了,闭上眼休息会吧!”
“你,”俞幼薇不知说什么好,“你当真是专程来救我的?”
裴铭朔终于忍不住,狠狠敲了她额头一下,“想什么呢?我是真来上任的,不过这差事也是我自己求来的,之前两院派出的两位大人被暗杀了,这益州的账就是一团乱麻,我特意求了太皇太后,前来调查的。”
“太皇太后?”
裴铭朔:“估摸着这会,太子已经顺利登基,太后自然就是太皇太后了,我来之前,她已然将禁军并入神策卫,改了军号,另立为‘羽林大营’,姜指挥使任总督,至于长公主,则以窃国为名,被圈禁了。”
俞幼薇抱着膝盖蜷缩在小杌边没说话。
“太后既愿揽这责任上身,自然也会有其筹谋,况且经此一事,齐文钰带领的内阁也是在明面上支持她的。”
“然后呢?”俞幼薇抬眼,“再养出个逆子?”
“你胡说什么?”裴铭朔冷声,随即意识到身处之地,压低声音叱道:“即便真是姜家从此势大,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至少太皇太后背负着这江山,不至于让它改朝换姓,小陛下虽年幼,但只要细心教导,必成一代明君。”
“是了,你裴泊然一向看天家血脉重过黎民万千。”
“你说什么?一向?”裴铭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上一世确然如此,可这一世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
“没什么,韩暨呢?”
裴铭朔一愣,“你很关心他的去留吗?”
俞幼薇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久久未动,忽而大笑起来,直笑得洞室外的人伸过头来看,裴铭朔伸手欲阻她口,忽然被她滋开两排白瓷似的小牙,狠狠咬在了虎口。
嘶——
“你属狗的?”裴铭朔怒道。
“我们两清了。”俞幼薇抹了把脸,“你今日救我,虽未救成,但这份情我领了,过往种种就此一笔勾销,你自去同你的姚曦月成亲吧,也自去匡扶什么天下大义,我在此与自己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