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不歌鱼

6、呵

　　关于宋迟出柜这件事情，谈墨是在第二天上完课之后才听说的。

　　昨天晚上他有事，闲下来时已经很晚了，翻开手机一看宋迟给他留了几条言，讲笑话一样说班里的同学都以为他有了个女朋友。

　　谈墨垂眼，手指在键盘上顿了几秒。

　　【嗯，知道了。】

　　【睡吧，晚安。】

　　黑暗里枕头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宋迟睁开眼，翻身摸出来。锁屏壁纸是有一天他跟谈墨手牵手走在夜市大街上，一个女孩拍下来的背景，两个人依偎着，在暖黄色朦胧的光晕下格外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女孩问他们要不要，谈墨说随便，却看向宋迟。
　　宋迟当然要，他巴不得把所有能够证明他跟谈墨在一起的证据都搜集到一块儿，堆成山，又想藏起来，又想显摆似的给旁人看。

　　此时屏幕幽幽亮起，显示已经凌晨一点零五分了，谈墨的信息把锁屏分割成两块。

　　宋迟手指没有点开，看完之后就重新按灭手机，平躺下来，闭上了眼。

　　第二天下午，谈墨在茶水间听到几个年轻的助教在八卦，才知道。他马上跟宋迟打电话，但手机关机了。

　　他点开宋迟的那条微博，下面有点评论，宋迟挑几条熟人的一一回了。有的人觉得这就是赤.裸裸的出柜证明，有的觉得宋迟好好一个直男肯定是在开玩笑。

　　但那两只手肯定是真的。
　　宋迟那手实在是有点显眼，一看就是他的。他的手腕骨处有个小小的刺青，是朵小玫瑰，中二又傻气。一开始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疤，谈墨陪着他去的。纹身师做的精细，枝叶的纹路微微往手背处蔓延了一点，很是漂亮。

　　那稍大一些的那只呢？

　　有眼尖的认出来，光是黑色衬衫边的一枚袖扣，就得个小一万。于是在出柜论之余，又传出了宋迟被有钱男人包养了的传闻。

　　当一个人被追捧的时候，无论他究竟怎样，萦绕在他身边的都是清一色的夸赞，跟一层把人累得喘不过气的塑料薄膜一般，所有人都在仰头瞻仰的时刻同时也在试图将你往他们的想象中靠拢，但那并不是你。
　　但凡是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那么多人的眼中就会被放大无数倍。

　　他们乐于造神，更乐于毁神。

　　*

　　各种各样的流言以迅猛得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

　　段林是在晚上看到宋迟没来上课，才知道他今天下午跟人打了架。对方是个好像是有几个平时就看他不怎么顺眼的别班同学，之前因为奖学金的事情跟宋迟结了梁子。

　　宋迟人聪明，家里条件也摆在那儿，拿奖学金不过是顺便，也没怎么当回事。他一向奉行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便有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他也不会去主动去关心，也从来没觉得被人针对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今天他路过图书馆楼下的咖啡厅时，那个男生跟他的几个狐朋狗友站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讽刺，他从昨天晚上憋到现在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单肩背着书包，抬腿踹了一脚旁边宣传咖啡新品的广告牌，“嘴巴放干净点。”他冷冷道。

　　“怎么？还不让说了？”那为首的男生估摸着自己这边人多，觉得好不容易宋迟受了打击，他不往那井里狠劲砸几块巨石那必然舒服不了。
　　他站起来，看着宋迟微湿的刘海下一双带了点戾气的桃花眼，心尖悚了一下，但马上就又来了气。

　　他扶着把手站起来，吊儿郎当，“怎么？还想打架？骂你恶心的人海了去了，你还能全都杀了不成？”

　　“自己不要脸，还怪别人说。原来这就是所谓学霸的风度，还真是长见识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宋迟一拳砸到了脸上。

　　窗檐外边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被带过来的水迹在大理石地板上明晃晃地发亮。

　　宋迟漫不经心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还是那个眼神，带着点狠意。他嘴边也破了点皮儿，微微有点肿胀。他盯着那坐在地上有些狼狈的男生，“我记住你了。”

　　他略微一勾唇角，“你猜咱俩都打架了，奖学金还会考虑你吗？”他声音放低，带着几乎恶毒的怜悯，“我没有那玩意儿完全OK，你呢？”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脸色煞白的男生那一连串的破口大骂，转身拎起书包往外走。伞也不打，伸手把卫衣上的灰色帽子给罩到了头上。

　　打架的视频被传到了学校贴吧，宋迟没吃晚饭就被抓去了辅导员办公室，谈话谈到了一半，门被敲了敲。

　　“进来。”

　　男人没戴口罩，手里拿着一沓资料，西裤勾勒出的两条腿的线条长得不像话，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五官还是那么清俊。
　　他的目光在宋迟脸上停了停，像是不认识一般，然后又转到了辅导员脸上，“打扰了，我来核对一下19级民族学三班的请假记录。”

　　“啊，好的。”辅导员一看是谈墨，还是没戴口罩跟眼镜的谈墨，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了几下，赶紧用手捂住，转过身体指了指后边的一排柜子，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在那边的柜子里，麻烦谈老师自己取一下吧……对对对，就在下面那一排。”

　　谈墨青年才俊，一张脸比电影明星还要招人，学校里见过他脸或者听说过他的女讲师心仪他的占了大半，但要不是因为自我评估很准觉，觉得高攀不上，要么是自己早已过了芳龄，自觉不配，因而勇于尝试的还是少数。
　　辅导员不属于那英勇无畏的少数之一。她是秉持着帅哥谁都爱的宗旨，属于远远观望，偶尔YY一下的那种。

　　宋迟盯着书柜前男人高挑挺拔的背影，眼眶就微微红了。他撇过头，不说话了。

　　辅导员把注意力从余光里谈墨的身影上挪到眼前的学生上，捡起话头，手里抄着一份成绩单，继续喋喋不休。

　　“宋迟，目前来看，你的绩点比去年上学期明显低了。去年你平均绩点都在4.3左右，今年直接掉到了4.15。今天又出了这么一档子性质恶劣的斗殴事件——还是你先动的手……别否认，监控里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考虑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影响的？”

　　宋迟才没有否认的意图。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辅导员身上，更不在她手里的成绩单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谈墨翻动资料核对信息的背影上，也不避讳什么，眼眶都盯得发酸。

　　辅导员也没发现。她的目光穿过鼻梁上的眼镜儿，从成绩单上挪开，看了一眼手机，意有所指，“你实话实说——我也不是旁人，你叔叔是我当时的博导，于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所以你在我面前就别整那些虚的了。”

　　宋迟心说好家伙，敢情谈个恋爱出个柜打个架都算误入歧途了，那这让那些少年劳改犯们情何以堪？
　　他收回视线，低头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然后视线再次悄悄地挪到了不远处的谈墨身上。

　　他的腰真好看啊。穿衣服时显瘦，脱下来八块腹肌人鱼线啥都不少……

　　宋迟盯着他看，脑子里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乱七八糟的。辅导员这话一出，他就看见谈墨的动作一顿。虽然背对着他，但因为太过熟悉了，宋迟脑海中立马就浮现出他此时的神情来。
　　那应当是微微蹙眉，薄唇抿成一条线，黑眸里带了点不赞同跟无法理解，似乎下一秒就要摇头或者叹息。

　　既然知道了恋爱，那想必有关的传言也都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宋迟两眼一闭，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昨天的行为有些莽撞了。

　　辅导员想跟宋迟留点面子，也生怕教授从此对学生的印象不好，看到谈墨还没走，就说了句，“谈教授，不方便的话资料也可以拿走的。”

　　她看谈墨站在那柜子前老半天了，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宋迟心说可赶紧走吧，丢死人了，一边又想他要是真走了，撇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挨训，那他回去就再也不搭理他了。
　　虽然他也确实无法想象谈墨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对辅导员说“不好意思，我是他对象”的场景。

　　谈墨在沙发上坐着，闻言从资料里抬眼，跟宋迟的视线交汇，一触即分，然后这王八蛋居然微微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档案放到桌上，“不要紧，已经看完了。”

　　辅导员：“那您是？”

　　谈墨长长呼出一口气，伸长两条腿，朝宋迟扬了扬下巴，慢慢道，“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