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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20、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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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演戏,顾惜朝向来是在行的,当他领了戚少商这名亲随策马冲入金人的运粮队伍时,对方丝毫不曾有疑。
“连日大雨,前面山道为泥石阻挡,坦达将军命我来给你们开道,带上硝石火油,跟我过去。”坦达将军是前军里负责粮草督运的,顾惜朝并非信口开河,听的人急忙招来人手,将一车的硝石火油推了出去。
“不够,再来三车。”
趁着粮队日夜兼程需要稍事休息之际,顾惜朝一行人以抢修栈道为名将四车火药连同推车的兵卒带到半山处的一个峡谷边。然后他看了看位置,勒住缰绳道:“就停这里吧。”
运送硝石的伙计奇道:“这里没有山石阻挡去路啊?”
话音未落,戚少商手中银光一闪,几个兵卒齐刷刷倒下。
顾惜朝看了看倒毙在地的尸体,冷笑道:“大当家的杀起金人来,倒是干脆。”
戚少商面无表情,擦干了剑上血迹,淡淡地道:“休得废话,你我都不会在战场上有妇仁之仁,但我不想你再多造杀孽。”
“反正已经杀了那么多了,再多一个,有分别吗?”
“有。”戚少商将车上的铲子拿过来,先在道旁挖坑埋尸首,边道:“我每杀一个人,还是谨记人命是可贵的,只不过该杀还得杀。你可以笑话我虚情假义,我也一直会跟你罗嗦几句,人命非草芥。”
顾惜朝一夹马腹,稍稍上前几步,却是鼻子底下轻哼一声,又走了开去。他拿了铲子到河道边,在一方山石下选了位置,照着最合适的角度也挖了个坑——自然是填火药用的。
忙了一阵,尸体埋完了,火药也填好了,再把剩余几车火药推至另一处山石后。戚少商挥挥手示意顾惜朝退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才点上引信。
两个人策马退到高地上,随着一声轰然的地动山摇之声,前面泥石滚落,半边山体炸塌了一半,将峡谷最窄处堵了个严实。
戚少商摸摸下巴,“这埋火药的地方若再往前几丈会更好。”
顾惜朝都懒得去说他,刚刚若不是他在那里婆婆妈妈要去埋那几具尸首,小雷门出身的他来做这样的事,自然比他更在行一些。
“不过顾教主无师自通,着实令戚某感佩万分。”
顾惜朝没理他的恭维话,马鞭向前一指,“这河炸断以后,上游水势凶猛,只需半日就会积成大湖。按着粮队的行进速度,到这里时再炸开缺口,洪水如千军万马,瞬间可尽数吞没谷里的一切。”说到这里斜眼看戚少商,“只是……无论谁去炸这缺口,只怕都是有去无回。”他作出反正我不去的表情,将问题抛给戚少商。
“这有何难,火药是我们小雷门的绝活,而现做一个机阔么,雕虫小技而,顾公子举手之劳,不会这般小气吧?”戚少商拨转马头,打马下山。
顾惜朝原想刁难他一番,甚至揶揄几句,比方又是你哪位兄弟肯舍生忘死,然而被他这么一说,立时认了载,总不好胡搅蛮缠说我不干。也是,戚少商本来就不笨,无论是大智慧还是小聪明,他都不缺,再加上他,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
两人回到峡谷边,一个干力气活,重新填埋炸药,另一个则是用匕首削了竹丝藤蔓在道前做了个极隐蔽的机关,只需马蹄子一触动,火石刮擦,立时引爆。
忙完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看看上游来水,堰塞的峡谷已经积了一个大湖。两人策马离开,在道上并肩骑行了一段,戚少商回头道:“这一回得去找人手押后,你们教里在山前不是也有几处暗哨么?帮忙的人多一个是一个,下游也上好几千人,我们两个是绝对付不了的。”
顾惜朝道:“我回金人那里多牵制他们一段时间,湖里的水积得越多,我们袭击残存的部队就越不费吹灰之力。”
“你可别跟着他们进峡谷,届时我大概不忍心看着你死的。”
顾惜朝笑盈盈看着他,“换成是你进了峡谷,我大概忍得下心。”
戚少商的脸扭作一团,扬起马鞭在顾惜朝的坐骑上狠狠一抽,两人自隘口前分道扬镳。
顾惜朝策出百步之遥,突然一勒马缰,回过头去,不远处马上的男人已经下了一道缓坡,份属金兵的战甲铁盔尽数除下,滑稽的发辫也已扯松,只一头乱发在风里肆意飞扬,比之惯常将头发束起的样子更凸显出几分匪气来。他静静地看了好一阵,不自觉间唇边已漾起了柔软的笑,若非这样的乱世,他与他,断不可能再像今日这般并肩而战罢?或者,生逢乱世,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环顾四野,流云萦绕黛山之间,天青雾白,他运起一口真气喊话过去,“戚少商,和尚原之役后,可愿与我归隐山林?”
戚少商身型一滞,急急勒住马缰停下来,抬头望着山坡上的顾惜朝,隔得远,彼此已经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却还是能感受到洋溢在春风里的甜香。
“你当真?”
“你要我问第二遍?”
戚少商想到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实属不易,于是定了定心神,喊回去:“你要愿意我当然陪你啊!”
果然,顾大教主一脸坏笑——尽管戚少商看不清,也猜得出他一定是一脸坏笑,“没事随便问问,耍你呢!”说完一扬马鞭,人已向身后密林深处驰去。
戚少商策马到远近各个山头招来不少往日里相熟的兄弟朋友,凑了百来号人,才要贴到那支金人的运粮队伍之后,尚有两三里山路的样子,突然前方喊杀声震天,远远望过去,另一支不知何处冒头的人马,已经率先突袭过去。带着火油的羽箭射向金人,粮草辎重立时燃烧起来,而这里离戚少商率先布置的陷阱仍有一小段距离。
“怎么回事?”戚少商看着山林里冒出来的人,打扮怪异,不拘一格,显然也是山匪马贼,却不知附近还有这一伙人马。
他一边在底下金人的队伍里搜索顾惜朝的身影,一边仔细辨认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终于被他揪住树上埋伏好正放箭的一个山匪,那张脸他却是认得的,此人竟是数月前在凤翔山失散的连云寨兄弟。
老八穆鸠平也看见了戚少商,欣喜若狂上前来,“大当家的,凤翔山苦战金人而不敌,失了你的音训,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想不到九现神龙真乃不死神龙啊!”
戚少商也很高兴,喜道:“凤翔山一箭之仇,我已经替弟兄们报回来了!”
穆鸠平激动万分,指指下面,得意洋洋道:“我特意拉了兄弟们出来,跟了金人这支队伍很久,这才找准了机会下手!嘿嘿,你来的正好!”
戚少商也往下瞧去,犹豫了一下,仍是道:“马上叫他们停手,底下有我们的人埋伏在金人队伍里,别误伤了自己人。”
金人的队伍丢弃了好一部分粮草辎重,向着前方山谷退却,戚少商终于看到了裹挟在人潮中的顾惜朝。他的马匹已经被人连番冲撞,惊怒之下抬头,正对上这边的戚少商。待看到戚少商身旁的穆鸠平时,那一张脸瞬间冻如冰石。
顾惜朝运起轻功,踏过许多人头肩膀,立到了一侧的山石上。还未等戚少商宽下心来,连云寨来的寨兵们射出万千燃烧着的羽箭,已经如漫天流火扑过去,顾惜朝虽一身戎装盔甲,毕竟没有盾牌格档。
戚少商心中一急,一边大喊着停下,一边飞身跃下去。
“停下!停下!勿伤了大当家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要待戚少商挡到顾惜朝跟前,羽箭才真正停了下来。
“人不是我带来的!”戚少商与顾惜朝背靠背,挡下最后几支射过来的羽箭,急急解释道。
哪里知道顾惜朝冷哼一声,“便是你带来的又如何?”
“真不是我带来的!”
见他急成那样,顾惜朝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向来是信你的,你又何必解释?”
戚少商这才吁了口气,笑道:“万幸,没伤着你。”
“这些小喽罗还伤不到本教主。”顾惜朝拍了拍烧到披风上的火苗子,一支箭还挂在上头,他伸手取下丢到一边,满脸嘲讽, “不过,我倒觉得真伤着了,也未见得是坏事。”
戚少商啼笑皆非。
身后穆鸠平已经跟上来,待到看清那个所谓的自己人是乔装后的顾惜朝,他满脸的尴尬外加不平不屑,干脆别开脸与戚顾二人错身而过。
顾惜朝头一仰,也不去理他。
土匪们追着逃跑的金兵一路向峡谷行去,戚少商一惊,急忙喊道:“老八,前面危险,让兄弟们全都停下,退到高地上去,快!”
最先弃甲而逃的金人显然已经触动了机关,峡谷里犹如闷雷滚滚,几声巨响之后,冲开了缺口的洪水奔腾而下,犹如前军万马扑向下游。
连云寨的人所幸没有追得太靠前,情知不妙,已经纷纷后撤。戚少商抓了几个眼看要被洪水吞没的兄弟,向着高处几株大树上抛过去。顾惜朝轻功了得,此时早已避到安全地带,起初他只冷眼看着,见戚少商一点没有要退的样子,终于咬了咬牙飞身而下,帮着他一起提了几个跑得最慢的兄弟。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山谷内的金人连同粮草车马辎重统统淹没在滔天浊浪中,两边的岭子上这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寨兵们一个个拥上来,有托着连云寨前当家的,有拥着连云寨现当家的,一时间雀跃不已,欢腾不息。
戚少商与他们说着久别重逢的体己话,问起这几个月里一路行来的艰辛,兼调侃穆鸠平的粗莽,待山谷里洪峰过去,要收拾战场时,戚少商一回头,人群里哪还有顾惜朝的影子。
他正有些许失落,有寨兵策马从道上行来,到得跟前,欢呼道:“吴将军立克两万金狗,他们所谓的精骑都困死在和尚原了,听说领头的主帅完颜宗弼也中了两箭,身受重伤。”
穆鸠平一击掌,“太好了,如今粮草辎重已被尽数销毁,我看金狗不出十天就得退兵。”
戚少商随口夸赞了两句,只说大散关内还有好几百兄弟,他不放心,要去瞧瞧。
穆鸠平道:“大当家什么时候又收了这么多兄弟,竟是打着我们连云寨的旗号,你一路为我们寨里挣得了不少战功,本是好事,可兄弟怎能要这不劳而获的虚名啊!”
戚少商道:“老八,你竟与我生分起来了?什么你们我们的,这些散兵溃勇,但凡不是禁军的,以后都是连云寨的兄弟,他们是要跟着你的。”
“那你呢?”
“我还回我的金风细雨楼。”
穆鸠平一张黑脸扭作一团,戚少商防他又拉了自己不放,急忙要来一匹马,“败亡之师,垂死相斗不容小觑,我得去看看,你照顾好这里的兄弟们。”说着已向道旁策出。
身后穆鸠平挥着手与他道别,嗫嚅道:“大当家的,你这是去追顾惜朝是不是?难道江湖上的传闻,竟然是真的,呜呜呜呜呜呜……我不信,你肯定是要找机会下手杀顾惜朝,错了,大当家的胸怀大义,他只是不能放虎归山,要想方设法钳制住顾惜朝那个魔头。一定是这样,没错的!大当家,做兄弟的,信你到底!当年通敌叛辽的罪名压到你头上,兄弟们也是不离不弃,如今这样一盆脏水泼到你头上,我更加要护着你!在江湖上做大侠,真是不容易啊!”
在穆鸠平发这一通感慨的同时,戚少商正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前面的顾惜朝。沿途所过之处,到处可见金人的伤兵,丢盔弃甲者众,竟是没什么人注意道上单枪匹马,金人不像金人,宋人不像宋人的戚少商。可不是,原本打扮成金人,可外面盔甲已经丢弃了,连日奔波挖土填火药炸山头打架的,这回倒也像足溃兵。
这么着赶了几天的路,一直跑回和尚原的宋军营地,竟也未见顾惜朝的影子,倒是先和凤翔山下一起打过乌鲁、折合军的队伍先汇合了。他带着人马稍作休整,打听到顾惜朝早已回了魔教,大概这会子正在哪一处的中军大帐弹琴煮酒。
不日,金人的大军浩浩荡荡而来,落花流水而去。自大散关到和尚原一带到处扯了旗子,人们竞相奔走,谈论着金人退兵的好消息。
戚少商再一次见到顾惜朝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教主大人一马当先,带了他那支颇像送丧的白甲队伍从一个卡子上经过。戚少商也带着自己的人马欲打道回府,两队人马在半山腰撞个正着,互相打量着对方,确切地说,是打量着领头的两人。
这两个人的事,在江湖上已成传奇,自家的兄弟对自家的老大算是熟捻,对对方那位则是充满了好奇,不明白当初两人是怎么做了死对头的。而看样子,他们似乎也并非传说中不共戴天的仇敌。可不是,靠得那么近,又一同下马,跟老朋友似地并肩走到高坡上,似乎,是叙旧去了。
不过,如果这时候有人若胆大包天跟上去,听到他们的对话,大概在江湖上,这个消息也颇能卖几个小钱了。
戚少商道:“你治军严明,这一点我倒真是佩服,我带的兄弟总是不爱守规矩。”
顾惜朝:“客气了。”
其实戚少商是想借着讨教的机会,邀他去连云寨指导指导,然而这种建议其不妥的程度,就如领着杀父仇人回自家祠堂一样,难不成让顾惜朝下跪甚至自杀谢世?有些结注定解不开,那就无需再解。
戚少商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后,又与他寒暄几句,然后没话找话,指着前方白色镶金边火云图腾的旌旗道:“这是你们教里的新旗子?”
“恩。”
“日月教?”戚少商摸摸下巴,“唔……也是,总魔教魔教地称呼,真的不合适。日月神教啦,天魔神教啦,嘿嘿,名字够气派够称你,我喜欢。”
青衣的教主终于忍无可忍,咬牙纠正:“是‘明’!光明大神的‘明’!”
戚少商摸摸鼻子,“见笑了。咱是土匪,没见识,没见识!”
顾惜朝爆喝一声:“戚少商,你不做土匪好多年,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