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花月难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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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城西有处橘林，相传，几十年前曾有位三品大员不知何故抛却了高官厚禄从元昌辞官回了乡，花了大把银子买下这块地，又洋洋洒洒地在上面种满了橘树，然后请人替自己盖了间宅子，从此便居于这橘林矮树之间，泼茶煮酒，揽月吟风。
这大员估摸也是个随性随心之人，上百株橘树被他栽得毫无章法，东一棵西一棵地在地上凌乱交错着，好似兴之所至随手在宣纸上起落的墨迹。大员倒也请了个果农帮忙看管，不过那果农早是年逾花甲，而大员许是见他年老力衰生活不易才雇了他去，所以，果农于这橘林来说，也不过就是聊胜于无的存在而已。可饶是如此，这片林子却依旧在主人的不管不顾下，慢慢从幼小细瘦到迎风招展。
到后来，林里也逐渐搭建起零星的房舍，傍晚时分便会有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如细软薄纱缠绕林间。而当橘树结果之时，满林旭日般的橙黄果实映衬着远山般的墨绿枝叶当真讨人喜欢。而此间最特别的，要数在这些不高的橘树中围绕着的那棵巨大的许愿树，根若虬龙，势同遮天。没人知道它年岁几何，人们所知的，只是它已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上面挂着的红色布条都已禁不起时光的侵蚀斑驳败落，归于尘土，久到那些沧桑陈旧的传说之中也会有着它的一席之地，容身之所。
清明时节，城中之人便多会来到橘林，游玩踏青之余也许下心中所愿。不过若是平日，来此的则更多是青年男女，常是各执一抹红条，上书所思所愿，而后飞抛入树，许下今生山盟，誓愿一心白首。
青碧接天，一树红妆燃尽流火，浮云却笑，两缕朱绢怎堪年光。
最外层一棵歪歪斜斜的橘树边站着一名男子，深红色的衣袍用暗金滚了衣袖和领边，白玉带，乌金冠，一把折扇捏在手中，嘴角习惯性地挑一抹笑，四顾之下生生惹得往来几颗芳心暗自萌动。
此人自是傅家大少爷无疑。自那日离了碧落阁，傅大少便修书一封托人带给了侯府千金，邀约她今日至此一叙。虽然也知道此举并不合礼数，但傅留光也是无可奈何。
辞婚一事照自家爹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给自己定下亲的情况来看，他老人家必然是铁了心不允的，所以只能从百里家入手，让他们主动解除婚约。
倘若直接跟路阳侯爷说那是找死，即使侯爷放得下面子允了，但以他跟自家爹的关系来看，等哪天被自家爹知道了事情始末以后，他傅大少的日子势必比得罪了傅二要难熬。于是乎，跟百里小姐谈谈应该算是最可行的办法了，不过以何种方式跟百里小姐谈也是个问题。
书信肯定是不行的，自古以来，辞婚一事可大可小，没弄好也是搞出过人命的。要是一个没写清楚惹得百里小姐觉得受了耻辱生无可恋，他拿什么赔侯府一个千金？去路阳侯府单独拜会百里纤晴也不可行，倘若跟她说通了，她答应了，然后去跟她爹说要退婚，这可不是吃饭喝水玩儿一样的小事，做爹的必定是要问清楚原因的。如若百里小姐一个嘴笨没交代清楚，路阳侯爷一个心疑问到谁来见过自家女儿，下人们一个多嘴害得自己被顺藤摸瓜揪出来的话，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傅大少爷也是斟酌一番之后才决定单独邀约百里纤晴出来的，毕竟这是他所想得到最稳妥的方式了。
当傅大少爷绕着那棵歪脖树转到第十三圈的时候，百里纤晴到了。依旧是一袭白衣胜雪，乌黑的发髻上简简单单地插了支名贵玉簪，面上用一块素色轻纱掩去了容颜，脸色依旧苍白，似要与那抹纱化作一处。额上几滴细汗，想是怕误了时辰赶得有些急。
傅留光见她，一拱手，道了声百里小姐。
百里纤晴也回礼，敬他一句傅公子。
傅留光朝她身后看看，有些迟疑地开口：“小姐身边怎么也没跟个丫头？”虽说他与百里纤晴今日之约他自是巴不得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心下到底又有些奇怪，照理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出门，再不济，一两个丫鬟总是会有的，即便不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充当护得女眷周全，但是跑跑腿使唤使唤还是可以的。
百里纤晴淡淡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今日奴家是借进香之机外出，再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她们替了奴家在殿内诚心祈祷才得以到此。”说罢顿了顿，抬眼一扫傅留光，继续道：“再者，傅公子此番邀约，想必也并不愿旁人知晓吧。所以公子若是有什么话长话短说即可，奴家亦不可在此逗留太久。”
傅留光闻言有些讪讪，他没料到这位百里小姐倒是个心如明镜的主，不过旋即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滋长开来。
据他所知城中寺庙也就那么寥寥两座，一座是城东的庸和寺，相传那里曾有一位住持羽化登仙，自那之后，凡诚心参拜之人皆可得偿所愿，于是寺中便是香火大胜，经年不衰；而另一座则是后山的卧尘寺，建于山野，隐于红尘，早已简陋得破落，寺里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带着他那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徒弟住着，这偌大一个锦州城，怕是也只有像自家妹子那般脑子里不知装了什么的人会凑那里去上香。可无论是城东的庸和寺还是后山的卧尘寺，离这片橘林都不能算得上是近，而这位平日里足不出户，即便是踏个青怕也是端坐轿中的百里小姐却走了这么些路到了这里……傅留光抬眼看了看百里纤晴额上还未淡去的汗渍，又想到当下要跟她说的有关辞婚之事，不禁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百里纤晴似是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踟躇模样，隔着那层薄纱对他淡淡一笑道：“傅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傅留光闻言，紧了紧折扇，一咬牙对她道：“小姐想是已知道婚约之事了吧。”
百里纤晴形如柳叶的眉梢略微挑了挑，只静静看向他，却没有答话。
傅留光滞了片刻，冲她一拱手道：“在下资质平庸，胸无大志，小姐与侯爷初来锦州许是对城中事物还并不大了解。区区不过是一根朽木而已，委实配不上小姐千金之躯，断不敢耽误了小姐终身。”
林间风过，带着丝缕清秋萧瑟，点滴渗入肤骨。几点北雁零落，飞鸿尽处，碧空老，远山苍。
沉默半晌，百里纤晴略略展开微蹙的眉尖开口道：“百里家虽是刚安定不久，可锦州之事却也是略知一二的，再不济，傅伯伯也不会讹了家父去。”言罢，看着傅留光一脸为难的模样轻声道：“公子，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傅留光顿了顿，旋即坦承：“小姐聪慧，确是如此。夫妻本当同心，故而在下更不能平白辱没了小姐。”
林间又是一阵沉默，须臾，风中传来百里纤晴的声音，和着风声，柔柔缓缓，百转千回：“红袖姑娘才貌双全，与公子自是天作之合。”
傅留光一惊，心中暗忖他与红袖之事怎会这般张扬，竟连深养闺中的侯府千金都知道了。
百里纤晴微微一笑，道：“奴家适才便说过，百里家虽是刚安定不久，可锦州之事却也略知一二。”
“小姐莫怪，是在下愚昧了。”傅留光又是一拱手，然后微微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婚约一事，不知……”
“奴家虽是女子，倒也还算略通诗书，成人之美的道理也是知晓的。”说着，抬眼望一眼不远处的橘树，此时已是过了果实成熟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粒橘子还抓住枝头不愿舍弃，即便如此，被风吹着，也是摇摇欲坠，形影飘摇。百里纤晴收回眼，继续道：“奴家也想多留些时日在父亲膝下承欢，以尽孝道。”
“那如此，便多谢小姐了。”
“奴家亦有私心，公子又谢从何来？”空中朗日，耳畔清风，明耀缱绻却抓不入手中，有些东西到底是没法勉强，强自得来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一场虚妄。念及此，她又是兀自一笑，随即轻声道：“公子若是无事，奴家便先行告辞了。”
“小姐慢走。”
百里纤晴站在傅留光的面前，逆着光，影子被拉得老长。她依旧是脸色苍白，一双如漆似墨的眼眸深深地盯住傅留光，然后她朝他缓缓施了一记礼，姿势平稳而庄重，宛如殿前礼拜。
“公子珍重。”
最后的四个字被拖得很慢，一顿一扬中恍如雨落平沙，挥不去的烟波暮色。
傅留光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橘林边上，看着那抹在秋风萧瑟中显得越发纤瘦的背影很久，直至那抹纯白化作一瓣梨花，最终消失不见，泯于天地。
流水意，落花情，自古便是一寸柔肠千万结。欢乐趣，离别苦，更是教个中痴儿生死许。百里纤晴清楚，傅留光也明白，王侯门庭也好，高宅朱户也罢，有些事，任是谁，也难插得上手。
锦瑟初风，露华正浓，却奈何弦上心事终难同。绣屏帘动，酒暖灯红，怎合他别处相思不与共。
纵便胸中万般沟壑，到底，也不过是欲说还休。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花月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