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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一百五十一】喜宴成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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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呼啸,夜霜轻染柳梢头的日子,点点却又落了雨。
一时黄昏傍晚更添了薄凉意,建康皇城今日可是有了喜事,只是这喜得究竟是谁却更无人知晓了。
韩将军府前罗列重兵环绕,左右攀谈的下官近臣倒也真是热络,什么将军英雄少年的事迹自然又成了主导,据传岭南韩子高手刃蔡路养的事情个个倒背如流如同亲见一般,人人故意的说着庆贺话,却自知这婚事突如其来全是仓促之间,大红罗缎绕了三匝,却只在人前花了眼。
谁知到这究竟是喜是忧呢,侯安都并未现身,只命人带了大礼抬来,未等天色完全暗下来,那细雨却已经渐渐湿了树梢。
"临川王恭贺将军大婚,礼单呈上--"远远谁策马领队高呼而来,立时这府前数人攀谈瞬间冷了场。
武岐伯命人将东西统统抬了进去安置,抬眼打量四下不见韩子高人影,一时他轻咳出声让那些闲散人都自觉地让开些,他往前厅去却看着满眼的大红垂幔,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将军现下在何处?"
一个下人婢女缩了缩脖子往后边将军房里打量,"半日没见出来,只说吉时一到便请诸位大人入厅上列席……"
一到了屋门前才看着那人简简单单地靠着门边出神,半边的束发带子用了略浅的牡丹红,身上却是日常起居的青色云纹儒衣还不曾更换,韩子高只是手里扯了件看着是喜服的长衣站着不动,觉出有人来才抬眼看了看,"替我多谢王爷好意。"
他清秀眉间勉力带起些笑,武岐伯快步过来只是摇首,"王爷还有一句话,命我定要传达。"
韩子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堵住了他匆匆就欲说起的字句,"不必了,事已至此,天下皆知,皇上已经拟好了诰命的诏书,若是明日晨起,我便同郁……同夫人入宫听封了。"
武岐伯也是一黯,倒是好歹他也算一路看着他们如此的身边副将,这时候更是觉得不妥,打定了主意要说,"王爷有命,末将不得不从,这话一定要带予将军。"
他抬手看那喜服,"说吧。"
"王爷说今夜王府上下俱将南迁往南皖城驻扎,将军该是也听闻了吧……王爷此行已经铁了心,说是要留于南皖再不入建康,皇上俱劝阻不得,所以……王爷最后还有一件事,末将明不清楚具体,只是王爷说将军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如此大喜的日子里不要徒留遗憾,请将军亲自去取。"
韩子高只觉得可笑,"怎么可能,今日我行拜堂之礼,还取什么东西……"
"王爷只是带话至此,说子夜之前城门下稍待,若是将军过了子夜不至,全军便已出了城门正式南迁,往年所有,悉数荒唐,此生永不再见,但此一物,王爷意欲归还,且看将军自行决定去是不去。"
韩子高沉默不语,武岐伯想了想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还是回身,"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是末将总觉将军并非真心想要如此……将军年少入阵尚且从不畏怯,为何这等隔了一层窗户纸的事情总不愿先挑破说明?"他干脆也不避讳,"罢了,以往那么多日子咱们也是一处拼杀的,我也不同将军书说这虚礼的话了,直接说吧,我便是觉得将军若赌气成婚才是真的看不开,韩子高,你不该是轻易就能退让的人。"
他依旧不动也不答,武岐伯着实无奈,愈发也憋起了气,好端端的两个人,当日他们都是亲眼看着他们二人那么多凶险都熬过来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彻底弄成了一个要娶亲,一个被他气得心灰意冷要放权南下?
这才是荒唐事!
韩子高终于有了些动静,他扯了那衣裳也不顾着下摆全托在了地上,零星细雨好歹还不至撑伞,他淡笑走过来拍了拍武岐伯肩头,"走吧,今日副将难得赏脸,便留着一会儿喝一杯可好?"
这一次轮到那人愣在当场,挠了挠头跟着他走,"你就真这么狠?王爷已经同皇上告别,誓言今生今世除非家国有难不入皇城……"韩子高捏紧了手,他太清楚陈茜了,他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自己好不容易争得的一切,他那个时侯就连在会稽生死难定的日子里都不肯放手权谋,可是如今却真的是入宫说着他定要避嫌功高盖主彻底南下。
很多下官都在议论此事,韩子高一直不曾说话。
那个男人一定是被刺激到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冲动。
但是他分明很清楚,越想得清楚越觉得无法收拾这一切,他也是太冲动了,他那一夜被他几乎就是霸道得故意做出来给所有人看的行径弄得愤怒无比,他誓不让陈茜得逞,结果这一口气越赌越大。
他也是不可能伤害郁书的,尤其是在他已经伤害了侯大哥之后,他还能怎么取舍?
韩子高走至前厅望见了那一排大红木箱,故作轻松说着让人打开看看,两侧僵持着动也不敢动的下官只抬眼打量他颜色是否有异,再加上那送礼来的人几乎都是韩子高原先每日见得的下人,那些人最清楚他同陈茜什么关系,这一下竟然是送成亲之礼而来,情况忽如起来极其尴尬。
他不得不硬是先挑开了话,让大家都别这么难堪,"打开让我看看,王爷大礼也是好意。"
只掀起了那为首的木箱,里面满满都是暗赤色的红。
全是绯莲红的绸子,点点染了湿凉的雨雾更显得颜色昭彰而绝非俗物,武岐伯终究忍不住,低着声音开口,"王爷费心请人订了身极上乘的喜服,说是将军大婚,不能穿那庸常颜色,还有这些经年费劲工夫染出来的缎子,上百匹都抬了来……"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我是不想再说了的,但是既然都见着也便没什么了,王爷的意思是,他此去千里之隔此生不见,将军不必固执难堪,这颜色既然是穿惯了的,统统都做贺礼送了来。"
韩子高抬手啪地扣上了那箱盖,死死看着自己手里那完全被比下去了的正红,原就是没法比的,那样天地灵气而成的红莲颜色绝非普普通通镶金带玉的俗物就能妄自攀比得了的。
他咬着牙开口,"副将回府替我多谢王爷好意,如此大礼子高收下了,谢王爷早年大恩。"
"将军……"副将还想说什么,却只看着他起了狠,让人将所有东西都抬去自己屋前。
"他说得对,有什么怕的,我躲着藏着倒像是我在乎,我有什么可在乎的……这张脸面名声早就都没有了!"他扬手扔了自己扯着的衣裳在地,匆匆便回去换了那惊世绝艳的绯莲红,果真是分毫不差,他身量几何那人岂不是清楚不过?
细细密密地雨落个没完没了,再没人赶过来同这新郎倌说话,只遥遥都在那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谁家的亲事能结成这般惆怅?
那一只披着红绸珠玉额饰的女子同样对镜而坐,待得入了夜,府外顿时起了声浪,鼓乐齐鸣,共结鸾凤之好。
一时巨大的乐音倒也成了最好的遮掩,瞬时喜宴上的人也说开了话,韩叔居正首来往照管,将军府的下人们也挑起了灯盏煞是好看。
韩子高依旧只是靠着那门边,临川王府的人一个不留,统统不愿如此尴尬地列席,只纷纷回去了。
他说还有重要得东西想要归还。
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东西呢……韩子高着实想不起来也懒得想了,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去就似他第一次见到陈茜,他眼底的沉渊之色。
你永远都摸不透他到底下一刻喜怒如何,他担负过经历过的那些已经疯狂的仇恨和疯狂的爱都太多了,以至很多年后统统混在了一起全成了眼底墨色的沉淀。
那个男人可以残忍屠戮,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错误努力偿还愧疚。他可以只为了利用安排好了一切等着韩子高不认输为了他铲除侯景,他也可以真心实意为了韩子高寻回会稽满山遍野的午时花,甚至他死死地记着对他有恩之人的一点点零星亲情不肯放手,明明陈茜心里为了亲弟紧张,却还是一分一毫也不肯让,当面怒斥陈顼是个废物,却在自己无能为力保护弟弟的时候拿命赌,只为了能早一日赶到岭南救他。
韩子高笑起来,以前他像告诉郁书陈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是今天这般想,忽然又觉得那人做个坏人并不够格。坏人永远不会犯感情的错误,所以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无心之人,哪怕只是从沈妙容的事情上就很轻易能够明白。
他非常清楚自己该承担的,该做到的,以及他必须拥有的,而这唯一的例外……
"吉时已到--"
韩子高长长叹息,他知道他唯一的例外的就是自己。
所以这一次陈茜输了。
又是那般的妖异颜色,所有人看见那树下而来的喜宴主角惊世容光,美得几乎让人不敢多望,他穿着这样奇异的颜色几乎浑然天成的凛冽气势,如玉风神,静静修罗,眉心朱砂竟不掩分毫英气。
很早很早就有人说过的,韩子高的美惊心动魄。
入夜细雨不停,漫天鼓乐悠长而起,满树金花银蕊铺就了人间春色,却因着赶得匆忙直到入了夜才拜四方神明。
那多福多子的石榴满满堆了一桌,韩子高终究在人群环簇之下望着那石榴出了神,没等想完有人嘴快,"临川王送的大礼,石榴多子兆头甚好。"
韩子高突然就想到那一年的寝阁里自己手臂不好,那个人明明白日里杀伐决断不动分毫,却也就静静坐在灯影下只给他剥石榴。什么好兆头……旁人看着好兆头却只有他才明白这石榴何意。他最终死死捏着那圆润果实还是松开了手,眼看着它滚在地上突然一阵嘹亮乐声,有人闹着说笑,"夫人出来了!"
一袭红衣全然遮住了脸面再不能行动自如,左右有人扶着引了她出来,拉长了的调子念着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那换了妇人发式的小小女子依旧瘦弱而颤抖,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地透着那带了金玉的帘角偷眼望。
却看着还是那一身绯莲红,暗暗细密地莲纹该是韩子高他永远过不去的障,现在他还穿着它来拜堂成亲,更是直接让那红刺了郁书的眼。
她下意识地低低地叫了一句,"蛮哥……"
很快的四周巨大的热闹声响盖了她的声音,"再拜高堂--"
乍然陌路,冷眼交拜新人楚楚,红衣红烛,他今日几乎过于沉默。
彩结连带,新人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
饮讫,掷盏并花冠于床下,盏一仰一合,欲云大吉,而一直到所有礼仪悉数完毕,那近乎带了华奢的洞房之中已经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目,她只愣愣的坐。
外边一直闹了数个时辰,一直到酒液之气荡到了洞房之中犹可嗅得,四下静得连个下人的走动都不曾听见,她忽然一把扯下了那双飞鸳鸯的红盖头,抬眼就盯着那窗纸外的海棠树影。
半盏红烛放大了窗上的影,忽如起来就变得锋利起来,郁书惊慌难安地动了动手脚,满身漫长繁荣的嫁衣却又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蛮哥……"
那该是她夫婿的却被前厅的人拦着不肯放过,韩子高面上笑容却打从拜堂前就差了三分,难得喝了两杯就只看着那石榴不知道想些什么,韩叔几次开口缓了气氛,韩子高同左右人说些闲话,那一身格外华丽昭彰的绯莲红却明显很是衬脸色,愈发地有人交口称赞起来,将军夫人青梅竹马的事情怎么说也该是人间佳话,韩子高却抬眼先看着华皎老实地喝得醉了,晕乎乎地忘乎所以起来,只突然跑过来揪着他的袖子吭哧着说话,"将军……别人不知道,我……我可是知道的!"
满身的酒气惹得旁人一阵大笑,韩子高只觉得华皎醉了着实有意思,一掌拍过去想让他醒醒,结果这人拉着他衣袖不放,"嘘……可别教别人听见了,我知道的,将军喜欢吃石榴……王爷那会儿……那会儿过了季气也让人去弄漂亮的石榴来,还有王爷亲弟有一阵子总想着讨个欢心,送东西来就总是说王爷府上有要紧人喜欢吃石榴……那……那贡物……"
韩子高渐渐沉下了脸色,翻手就将他推了出去,华皎莫名其妙撞到了旁人身上跌跌撞撞被人扶到了椅子上,几个近侍过来圆场,那绯莲红的人却也再忍无可忍,干脆地拿了那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一时所有人看得统统僵住,他却一把扔了那器具抹了四散的酒液就抬眼望向众人,"虚情假意地装出这些来又有什么意思?"说完了自己先笑了。
亥时将过。
觥筹交错,巨大的乐声伴着来往起哄热闹的声音几乎烧起了城北的半边天色,临川王府前府门开合,一队人马急往城门之处一刻不停。
"你这孩子是什么意思!"韩叔同样再也忍不得,"你自己求得这婚事,四方庆贺大婚喜庆的日子里你又给谁摆脸!"
是,是他自己做的孽。
韩子高听着廊下报时的人忽然便统统将那石榴掀翻在了地上,"他是故意,故意便不能让我痛快,纵使不来这个围府的法子他也有办法让我发疯……陈茜……"
谁输谁赢,现在说太早了。
拜堂成亲酒宴之后,该到了那洞房花烛的时候,所有人下人们都等着闹上一闹好好地寻个吉利,却只看着前厅酒宴未散,将军却突然冲开人群直望马厩而去。
一地滚落的石榴,惊莲嘶鸣,韩子高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是上了些酒气的,陈茜说得对,他毫无酒量也不该饮酒,不然他不会这么发了疯。
"韩子高你给我回来!"爹的怒吼几乎震碎了一整日长乐永康白首成约的假象。
那红鬓烈马兴奋难耐,谁都知道这马再也追赶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大婚之人翻身上马,理也不理身后众人呼喊,他竟是直接冲破了府门而出。
满地残红,洞房之前树影幽暗,郁书颤抖着努力地握住一些什么,锦被上鸳鸯交颈,多福多子统统冷得刺手。
外边……外边还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很多人吵嚷,她却更加不敢去看。
这场梦于她太过不真实了。
细细密密地雨打从白日里便一直再落,如今韩子高突然冲出来才觉得湿凉清醒了一些,他越看那满府的红烛越看得心里发慌,总觉得像是丢了些什么东西,如果子时之前……子时之前他不赶去城门……
有些东西恐怕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
"是谁说过韩子高从来都不回头的?"他那一身惊世的绯莲红染了三分癫狂气,迎着那风声雨声哈哈大笑,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