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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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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于任之打开门,以一种并不太惊讶的口吻说,“你怎么来了。”
“我……你有空吗?”
“?”
“我请你吃午饭。”子默有点不自在地说。
他皱了皱眉,像是真的有点惊讶,最后让出门,说:“先进来吧,我正在等一个传真。”
子默走进他的工作室,靠墙的桌子上仍然铺着一排铅笔画,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面目各异。
“咦,”她故意以一种疑惑的口气说,“上次那些漂亮的风景画呢?”
“那些都已经完工交稿了。”于任之靠在传真机旁的,看着机器上的绿灯闪烁,手指不停地按着各种按钮,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那本书什么时候出?我想去买来看。”
“书?”他看着传真纸慢慢出来,才放心地转回头。
“是啊,你不是说,书名叫做‘世界奇妙之旅’吗?”
他怔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我随便起的,根本不是什么书名。”
“那么真正的书名叫什么?”
于任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说:“现在还没定,如果书出版了,我会叫作者送你一本——你很感兴趣吗?”
“有点。”子默用一种跟他同样狡猾的语调回答。
随着“嘟”的一声鸣叫,传真结束,于任之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拿起旁边桌上的钥匙,说:“走吧,去楼下吃饭。”
五分钟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拐角的馄饨店里,吊扇缓缓地运转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瓶老式冰镇汽水,颇有一些怀旧的意味。
“我知道两条街以外有一家很好吃的店。”子默压低声音悄悄说。
“这里就很好了。”于任之以一种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跟他的年纪不相称的调皮。
“你总是让人猜不透。”
“谢谢。”
子默哭笑不得,也许就像Susan说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了,”他说,“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
“从走进工作室那一刻起,你的眼里就充满了问号。”他嘴角的微笑似有若无。
“……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抓了抓头发,鼓起勇气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于任之没有回答,而是用细窄的白色吸管喝着玻璃瓶里的汽水,直到瓶子快要空了,才停下来,说:“那么……Susan都告诉你了?”
“是的,但她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她没有存心毁约。”
“这我知道,量她也不敢,”他的神情颇为笃定,“现在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帮你?”
“是的。”
“很简单,我喜欢你。”
尽管已经知道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但当听到这些话真的从于任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子默还是不禁愣了愣,窘迫地轻咳了一下,说:“那为什么又不让我知道呢?”
他眨了眨眼,笑着说:“这就是‘暗恋’啊。”
她看着他,眼里充满困惑。
“你不相信我说的?”他也看着她,“不相信一个人最直白的表达?”
“有点……”
“那么你相信什么?”
“表情和……眼神。”
他继续喝着玻璃瓶里的汽水,很快就喝完了,然后又叫了一瓶。
“我的表情和眼神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并不喜欢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问:“我为什么要假装喜欢你?”
她抓了抓头发,说:“我不知道。”
于任之忽然笑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
子默迟疑地凑过去,他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一阵怪异的感觉传遍全身,她触电般地站起身,捂着耳朵,满脸通红。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了上来,于任之垂下眼睛,往汤里加了一点胡椒粉,然后用调羹搅拌着。
他没有看她,只是轻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老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所以,别试着激怒一个老人,那是很危险的事,懂吗?”
这天晚上八点,子默和子生在家里附近的大型超市里闲逛,或者准确地说,是子生在闲逛,而子默只是在发呆……罢了。
“啊!”子生推着购物车,一边大叫一边冲向冷冻柜台。
“?”
“终于又进这种墨鱼丸啦!”他站在柜台前,狠命地往推车里扫货。
子默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台,无奈地咧了咧嘴:“你、你多少给别人留一点……”
子生想了想,一脸痛苦地从车里拿出一包,摆在柜台上。
“……走吧。”她连忙拉着他离开。
“这墨鱼丸很好吃,”子生满足地说,“看在你是我亲妹妹的份上,回去以后分一包给你。”
“谢谢,”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别这样,真的很好吃,”子生一手扶在她肩上,脸上充满幸福的光芒,“几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墨鱼丸了。”
“它就算再好吃,也只是一个墨鱼丸……”
“……”子生瞪她,一阵龇牙咧嘴。
电话响起,子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虚地走开几步才接起来:
“喂?……”
“……在超市?”项屿的声音听上去比前几天更疲惫。
“嗯,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广播里叫卖牛肉的声音。”
“哦……”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一个人吗?”
“不是。”她回答得笃定。
“……”电话那头是一阵可疑的沉默。
“?”
“……跟谁?”他仿佛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只是在聊家常,而不是兴师问罪。
“嗯……”她忍住笑意,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他的声音有点烦躁,“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哦。”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项屿咬着牙问:“……到底是谁?”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也许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很拙劣,所以掩饰地轻咳了两声。
子生不耐烦地拉着子默向前走,说:“我要去买一支电动牙刷。”
“啊,”项屿在电话那头说,“现在你不用回答了。”
“……”
“我明天就回来。”
“哦。”
“就算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你偶尔也对我表示一下关心吧?”他忍不住抱怨。
“一路顺风。”
“……我想骂人,所以我要挂了。”
“再见。”
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又害怕让她知道。
“哦,对了……”子默说。
“?”
“你不在的这几天,小狗怎么办?”
“我托给别人了。”
“谁?”
“……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哦,”她说,“那我就放心了。”
“喂,”他愤愤不平,“那只狗比我更重要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的。至少你会照顾自己,它不会。”
她以为他真的要骂人,可是他没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么你明天能来看它吗,我觉得它越来越像小白了。”
子默不禁失笑:“你招数怎么还是这么老套。”
“……施子默!”
“我明天会去看它的。”
怒火被浇熄了,项屿笑着说:“你不能反悔。”
“哦。”
“那明天见。”
“再见。”
说完,她合上手机,一转身,子生正狐疑地看着她。
“干嘛?”
“项屿打来的?”子生的推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支电动牙刷。
“嗯……”
“有时候我真不懂,到底是你逃不出他的黑风阵,还是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子生脸上写满认真,“一个是魔一个是佛的区别。”
“……”
“好了,”他摊摊手,“我不会像老妈那样罗嗦,可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嗯?”
“好,”子默微笑点头,“你再不去结帐,墨鱼丸都要融化了。”
兄妹两人向收银台走去,超市里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聚集在大减价的柜台前,广播里仍不断播放特卖信息,快要走到出口的时候,子默忽然停住脚步,蹙起眉头望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子生问。
“你先去结帐吧,我等下就来……”说完,她径直穿过走廊,快步走开了。
子生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日用品区,才摸了摸鼻子,一边推车离开,一边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买那个啊……”
子默放轻脚步,四处张望着,然后走过去倏地抓住那只仍不断往背包里扫货的手,低声说:“你在干什么?!”
“……”于丽娜抬起头看着她,眼神一片模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回去吧。”
于丽娜的手是僵硬的,露出一种喝醉后特有的笑容,紧紧握着背包,说:“……不要,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呢……”
子默抿了抿嘴,抓起她的手臂往收银台走去。
“啊……我还没偷完呢……”
子默没有理会路人的目光,直接走到收银台前,夺过她的背包,打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面上,挑出该付钱的那些,剩下的全部塞回背包里。
“你干什么……”于丽娜口齿不清,双手倔强地握着拳头。
子默付了钱,一手拿起背包和购物袋,一手捉着她的手臂向出口走去。
子生已经在那里等待着,看到她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朋友,”子默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于丽娜依旧胡乱地挣扎,子默觉得自己几乎捉不住她,子生给了一个“你自己保重”的眼神,便转身走了。
“你给我安静点!”面对醉酒的女人,子默忍不住要发脾气。
也许是被她的口吻吓住了,于丽娜怔怔地看着地板,表情呆滞。
子默苦笑,拉着她走进超市门口的咖啡店。
“请问,你们没有醒酒的东西?”子默站在规台前,时不时望着坐在角落里的醉酒者,对服务生说。
“你的意思是……一桶冷水吗?”服务生的表情很认真。
“……不,当然不是,”子默抓了抓头发,“我的意思是饮料,有任何醒酒的饮料吗?”
服务生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价目标,说:“没有。”
“……好吧,那么就给我两杯拿铁。”
她付了钱,在于丽娜对面坐下,忽然有点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毕竟,她们也曾经算是“情敌”。
“嗯……那个,你喝醉的时间也太早了一点。”她看着墙上的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段对话。
于丽娜没有理睬她,只是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
“发泄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这样做很容易引来麻烦,你知道……如果被人看到的话,说不定会闹得很大……”
“……”
“你……现在感觉还好吗?或者,等喝完咖啡,我送你回去——”
“别假惺惺了。”于丽娜忽然说。
“?”
“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说完,她抬眼看她,眼神冷漠,再也没有喝醉的迹象。
“……”
于丽娜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烟以及一罐口香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后者。服务生送上两杯咖啡,她们谁也没有伸手去拿杯子,只是沉默地坐着。
子默心里憋着一口气,起身要走,却被生生地拦住:
“喂!……”
“……”
“……你生气了?”于丽娜咬着嘴唇,不情愿地问。
她终于又缓缓地坐下,双手抱胸,转头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谢谢。”
“?”
于丽娜用手捂住脸颊,声音沉闷:“谢谢你阻止我做一件疯狂的事。”
“……”
“真的,我想我已经没办法控制我自己了,当时我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么,”子默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到底算醉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
她们又沉默,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起来。
“嗯,味道不错,”于丽娜由衷地说,“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品位很相似……”
“……”相似在哪里?高跟鞋吗?
“咖啡也好,男人也好……”
子默皱了皱眉,若有所思:“你……喜欢他什么?”
“谁?项屿?”
子默给了一个“不然是谁”的眼神,便低下头继续喝咖啡。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只是想要征服他……”
“……”
“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他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让人很想看他温顺的样子。”
“……我不发表意见。”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某个人躺在身边,借着月光温柔地对她笑。
于丽娜眯起眼睛看着子默,说:“你好奸诈!”
“?”
“你看上去温顺,可是骨子里很倔强,而我恰恰相反,看上去坚强,骨子里却是软弱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输了。”
子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许你根本就不应该开始。”
“……你这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不,”她苦笑,“这句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们谁都没有赢。”
于丽娜怔怔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恍然大悟。
夜深了,咖啡馆里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服务生们不慌不忙地擦拭着咖啡机上的污渍,偶尔轻声交谈几句,等待下班。
子默忽然觉得,这个即将过去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她失去一些、得到一些,迷惘着、也领悟着。也许那是她早就该做的,但就像蒋柏烈说的,无论什么时候,当她鼓起勇气想要改变自己的时候,都为时不晚。
她终于能够用另一种角度去看自己的爱情与生活,同时也客观地审视自己。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于丽娜轻声说,“其实,我早该这么做了……”
“……”
“别误会,不是为了项屿,他只是……我遇人不淑的其中一个例子,他不会是其中最好的,但也永远不会是最糟糕的,”于丽娜仍然嚼着口香糖,眼神变得透彻,“只是有一天晚上,当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么多年,发现自己愚蠢地追逐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就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心里产生。”
“?”
“我要重新来过。”
子默不禁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想起项屿,想起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把所有原本那些关于的记忆全部抹掉,然后,重新认识我?”
会不会,他也是一样的,也像对面的这个女孩,挣扎、彷徨,最后终于拿出勇气面对自己?
这天晚上,告别了于丽娜,子默给远在他乡的人发送了一条短信:
“如果有一天,我爱上别人,你会怎么做?”
他也会离开吗,像于丽娜一样……
回复来得出乎意料得快:“你一定要让我在好不容易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的时候失眠吗?”
“我只是说如果。”她提醒。
这一次,他隔了几分钟才回答她:
“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可是,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噢!
她在心底叹气,原来,他仍然是那个……高傲而自负的项屿!
就这样,鲜活地在她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