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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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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子默又去了蒋柏烈的诊室,天气并不热,所以关了那台声响很大的空调,打开四面的窗以及电扇,一下子就凉快起来。
“这一周过得还好吗?”蒋柏烈坐在书桌后面,表情稍嫌沉闷。
“还好。”子默微笑。
他抬头看她,原本僵硬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咦,你好像慢慢懂得了‘微笑原则’。”
“那是什么?”
“就是尽可能地对这个世界微笑,这样你自己也会觉得快乐一点。被认为是怪咖并没有什么不好,被认为是不会微笑的怪咖,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蒋柏烈的古怪理论很多,子默有点哭笑不得。
“那么,”他接着问,“我们的项屿先生有什么让人觉得愉快的举动吗?”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小狗,长得很像小白。”
“……尽管我个人认为这招数很烂、很老套,不过也许对女生来说是有用的——所以,他打动你了吗?”
子默摇头:“当然没有。”
“因为……?”
“因为那不是小白啊。”她的说辞显得笨拙。
“小白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它只是一只狗。”
“也许它对别人来说仅仅是一只狗,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儿时很重要的伙伴。”
“?”
“我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还很小,在路边常常被人欺负……就像我一样。”子默眨了眨眼睛,没有丝毫痛苦,仿佛那个从小被排斥的孩子并不是她,而是其他的什么人。
“啊……怪咖的狗也是怪咖。”
“哦不,它并不怪,它的性格很温顺,只是偶尔贪吃而已……”想起小白的样子,她不禁笑了,“医生,你知道吗,它是处女座的。”
蒋柏烈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在桌上寻找那本已经被他翻得有点烂的书:“在这里……啊,这是一个挑剔又追求完美的星座。他们常常缺乏信心,在潜意识里责怪自己不够美好;然而他们天生的优点就是放得开。”
“医、医生,”子默插嘴,“我并没有要你——”
“——处女座的特色是有丰富的知性,做事一丝不苟,有旺盛的批判精神,是完美主义者。他们无论年纪大小,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及对未来的梦想——小白是这样的吗?”他抬头看她。
“其实,它——”
“——处女座强调完整性,不喜欢半途而废;对任何事都有一套详细的规划,然后一步步的实施并完全掌握。做什么事都很投入,而且好学、好奇、求知欲旺盛——它很喜欢往外跑,在不同的树干下撒尿或是勇于尝试新的食物?”
“是的,但是——”
“——然而他们天生较内向、胆怯和孤独;但只要自己能够确定时,便会变得比较大胆。”蒋柏烈满意地合上书,终于没有让子默插上任何一句完整的话。
“……”
“这样说起来,”他张了张嘴,“小白真是一只神奇的狗呢!”
“……蒋医生!”子默欲哭无泪。
“好吧好吧,”蒋柏烈换上一副严肃的嘴脸,“刚才你说你拒绝了那只狗是吗?”
“……不是狗啊!”
“对不起,我想说的是项屿——所以你拒绝了项屿用来讨好你的狗,事实是你想告诉他,有很多事已经不可挽回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好比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拿出来之后就应该丢掉,而不是再换一根不会卡住的鱼刺放进喉咙。所以你问我他有没有做让人愉快的事……”子默顿了顿,忽然俏皮地说,“仔细想想,他没有让我觉得不愉快,就已经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蒋柏烈讶然看着她,眼镜挂在鼻尖,样子很滑稽:“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不一般。”
“?”
“你真的有点变得乐观了,”他推了推眼镜,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要知道‘乐观’并不只是懂得享受快乐,而是当遇到悲伤和痛苦的时候,仍然保有一颗积极的、勇于面对的心。”
“其实……”子默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塞到耳后,“我觉得不论是我,还是他,都还不懂得‘爱’的意义。”
“啊……”蒋柏烈用他修长的手指撑着下巴,这一声感叹仿佛是赞同,也是恍然大悟,“你现在能够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她看着他,有点迟疑。
“人常常会迷失自我的,好比说在大海里漂浮着,觉得自己就快要沉下去,于是拼命游到救生圈旁边,可是当你性命无忧的时候,又会想要其他的东西;或者说救生圈、木块和冲浪板同时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该抱住哪一个。最怕的是,最后什么也没有抓住,只是在大海上随波逐流。”
“其实医生,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那真的是自己的选择的话。”
“那么子默,你告诉我,你现在还相信‘爱’吗?”他看着她,一脸温柔,嘴角的弧度儒雅而淡定。
子默垂下眼睛,像在认真地思考,当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是一池平静的湖水:“医生,如果我说我还相信,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蒋柏烈微微一笑,说:“不,当然不!反而我觉得很感动……”
“?”
“我就好像是……”他仿佛真的被感动,一时语塞,“看到自己亲手栽培的盆景,终于长大了、成形了……”
子默撇了撇嘴,有点无奈:“这算是,什么比喻……”
“总之就是,当我伤心的时候,给了我一些安慰。”
“伤心?”她错愕地看着他。
“是啊……”
“为了什么?”
空气仿佛凝结了,蒋柏烈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默默地,好像心里有些不吐不快的话,但是又无从说起。
“医生……你怎么了?”子默担心地蹙起眉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一个闷闷不乐的他。
蒋柏烈苦笑着,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不知不觉已经三天了……”
“?”
“你知道吗,”他抬起头,别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的球场,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已经三天了……他们都还没有查出来为什么我的冰箱开门时,内层的电灯不会亮。”
“……”
项屿推开厚重的门,夜场的灯红酒绿立刻映入眼帘,只不过时间还早,这里还没有到达最疯狂的时刻。他径直向吧台走去,两个男人正坐在吧台的角落里喝酒,理着平头的胖子是这里的老板。
“给你。”项屿把手里的信封丢在桌上,坐上高脚椅,问酒保要了一杯干姜水。
胖子打开信封,拿出几张照片看了看,点头称谢。
“是什么?”另一个人问。
“签名照……”
“签名照?!”
项屿干笑一声,说:“以后别再叫我去做这种事,丢脸丢到家了……”
老板交代酒保干姜水不要记帐,然后转身问项屿:“最近怎么很少来?”
“……没空。”他脸上的表情很平淡。
“你该不会是从良了吧。”
项屿忍不住笑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说,拿起一根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吸管插在玻璃杯里。
有个女人踩着高跟鞋来到项屿面前,她的眼影画得很深,睫毛浓密,瞳孔像万花筒一样绚烂。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心想:这是一种新的隐形眼镜吗?
“跟我来。”女人抓起他的手臂,往对面的圆形沙发走去。
项屿没有挣扎,只是听着那清脆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他们来到沙发前,一群妩媚而耀眼的女人抬头看着他们,眼里是难以置信。
踩高跟鞋的女人仍然拉着他的手臂,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帮我一个忙。”
“?”他再一次看她的眼睛,终于认出眼前的女人是于丽娜。
“这就是我男朋友。”于丽娜的声音听上去高傲而不可一世。
项屿抿了抿嘴,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配合地露出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发疯的微笑。
沙发上的女人们果然都看呆了,于丽娜得意地微微一笑,宣布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要回去了——走吧,亲爱的?”
说完,她以一个非常性感的姿势转过身,拉着项屿走了。
“哇!真是太过瘾了!”一走出门口,于丽娜就兴奋地大叫。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他不敢苟同地摇头。
“虚荣心对于女人来说,就如同面子对于男人来说一样的重要。”昏暗的路灯下,于丽娜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显得她的眼睛异常深邃。
“好吧,”项屿从口袋摸出烟盒,点了一支,打火机那“咔嗒”的声音听上去跟她的脚步声一样清脆,“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
“上次心情不好,把你赶走了。”他尴尬地皱了皱鼻子,就是……子默去相亲的那个晚上。
于丽娜走近了一步,抬头细细地看他的眼睛,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这么说起来,你欠我的还很多呢。”
“……”
“你这辈子不知道放了我多少次鸽子。”
“我不记得了。”项屿平静地吐出烟圈,昏暗的灯光下,画面就像被定格了。
于丽娜微微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不在意的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换成施子默,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他还是一脸平静,只是别过脸去没有看她。
“后来呢?”
“?”
“你跟她,后来怎么样了?”
“不关你的事吧……”
“啊哈,”她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你终于也有碰钉子的时候——好开心啊!”
“……再见。”项屿狠狠吸了一口,把烟灭了,丢在路边的垃圾箱里,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安静的路上,只听到他那低沉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或许就像她说的,不在意的人或事,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喂!”于丽娜的声音响起。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她站在路灯下的阴影里,“我是说如果!”
“?”
“你真的,真的爱她的话……就对她好一点,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过一种平淡的日子——那样就很好了,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他眯起眼睛,凝视路灯下的影子,但却只是看到那微笑的嘴唇,看不到眼睛。
于丽娜挥挥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很快,即使踩着高跟鞋也还是那么快……
快到,他连一句“谢谢”或是“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你真的要走这一步?”
项屿惊愕地凝视棋盘对面的陈潜,脑海里只有一个疑问:他怎么了?
俱乐部的包厢很安静,静得可怕。
陈潜瞪着棋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投降。”
项屿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眼底是那种即使输也仍然保持着的从容:“有人给了你巨款让你把天下第一的位子交出来吗?”
“如果有的话,我想我会接受的。”陈潜揉了揉眼睛,神情落寞。
项屿沉默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说:“走,去我家喝酒吧。”
“?”
项屿没有问陈潜是同意或是拒绝,自顾自地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一副要走的样子。陈潜苦笑了一下,也跟着起身,只是动作还有点迟疑。
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高架路上,八月下旬的傍晚比起七月的时候,显得黯淡了许多。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开启,却完全起不到任何照明的作用,项屿看了看天空,说:“这个夏天很少看到太阳或月亮,每次抬头都只有大片的乌云,心情很低落。”
陈潜皱了皱眉头,有点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就在你发呆的时候。”
“有这么明显吗,”陈潜尴尬地说,“我在发呆这件事……”
“有点……”
“其实下棋是一项很适合发呆的运动,棋手们或多或少都有点以自我为中心的意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也被人说过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算好还是不好?”
陈潜耸了耸肩:“谈不上好或不好吧,只是也许会给自己或者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会吗?”项屿挑眉。
“或多或少……”
“所以你最近常常发呆就是在烦恼这件事?”
陈潜翻了个白眼:“每次跟你讲话超过五分钟我就有一种想把你嘴巴缝起来的冲动。”
项屿不知死活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承认天才的世界是你们这些普通人很难进入的。”
“……”
车子很快驶进公寓楼下的地下车库,停好车,项屿在后备箱里翻找着酒瓶,陈潜站在属于子默的那个空荡荡的车位上,说:
“你跟这丫头的战争结束了吗?”
项屿看了他一眼,低头抱起装了酒和杯面的纸箱,锁了车门,径自向电梯走去。
陈潜跟上去,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沉默地靠在墙上,各自想着心事。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项屿说。
“?”
“女人心,海底针。”
“……”
“我自以为很了解女人,可是最后却发现——她们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陈潜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说明你变得成熟了。”
“你在烦恼些什么?”随着“叮”的一声,项屿走出电梯,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难道也是为了女人?……啊!”
“?”
项屿把脸凑到陈潜面前,认真地盯着那双常常在棋局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该不会——是在搞婚外恋吧?”
然而毋庸置疑的,迎接他的是一对白眼。
他转身走进客厅,“小白”从洗手间轻轻地跑出来,动作稍显笨拙,围在他脚边,不停打转。
“好了,乖乖,”他用一种哄人的声音说,“爸爸回来了。”
项屿走到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袋狗粮倒在狗盆里,这些都是子默请宠物店送来的,他瞪着地上满脸焦急的“小白”,愤恨地想:现在她对狗,比对他还好……
“别用那种恶心的口吻说话,”陈潜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反胃。”
“将就点吧,”项屿安顿好小狗,开始洗手开酒瓶,“我能不能绝处逢生,就全靠它了。”
他拿着酒瓶和杯子做到陈潜对面,紫红色的液体流进透明的玻璃杯,让人很有立刻把它们都吞下去的欲望。
“不要干杯了,”项屿说,“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庆祝的事。”
说完,他率先拿起杯子喝起来,陈潜苦笑了一下,也跟着往喉咙里灌酒。
“你跟顾君仪有什么问题?”
“……”陈潜举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会不会害怕有一天你爱的那个人不再爱你了?”
项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以为结了婚的男人是不会在乎那些所谓的‘爱’……”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总觉得一旦结婚男人慢慢地就不再珍惜女人了。”
“这只是你幼稚的偏见罢了,”陈潜说,“也许时间长了,那种热烈的感情不再有,但是心底还会牵挂对方,她已经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你怕顾君仪不爱你?”
陈潜想了想,终于慎重地点头。
“原来,”项屿扯了扯嘴角,“我们的问题是一样的。”
“……”陈潜的表情仿佛在说,根本就不一样。
“你想让她重新爱上你?”
“也许……”
“如果她真的不爱了呢?”项屿的这个问题,像是在问对面的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就……祝她幸福。”
项屿蹙起眉头,不满地说:“你这样也算爱吗?”
“……”
“爱是要争取,要跟她在一起啊!”
陈潜举着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眼里有淡淡的忧伤,却也带着温柔:“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可是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是另一种爱。”
项屿皱起眉,仿佛在说:我不会明白的。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项屿打开灯,走到窗台前,看着黑暗的天空中隐约可见的星星。其实星星和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每当夜晚来临,耀眼的阳光退却的时候,它们才慢慢浮现。
他忽然想起子默的话,她说,他曾带给她的伤痛永远都在,会不会,就像这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一样?
那么,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它们彻底消失呢?
这天晚上,陈潜走之后,项屿忍不住给子默打了一个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她却接了起来。
“……”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她在听,但不说话。
“喂,”他苦笑,“不要对我这么冷淡……”
他想起很多个夜晚,当他搂着她的时候,她吃吃地笑,叫他的名字,或者用手指在他的肩胛上画圈……一股懊恼的情绪不禁在心底泛滥,如果时光倒流,他要为她做很多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把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那么,她那木讷的脸颊会不会变得温柔,不再悲伤?
“……狗粮收到了吧?”她轻声问。
“嗯,那家伙吃得很香呢。”他低头看着脚边的小狗,眼里有一丝羡慕。
“不要给它吃太多。”
“哦,可是它不听我的话怎么办?”
“……那就拍它的头,教训它一顿,但下手别太重了。”
“可是我照顾不好它,”他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不停闪烁的霓虹灯招牌,“我连你也没照顾好……”
“……”电话那头是久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句是对的。
“项屿,”子默说,“这就是你泡妞的招数吗?”
他摸了摸鼻子,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直线,不想承认自己遭受了打击:“怎么?”
“比起于任之来,你的段数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