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17、人形蛊，稚子魂归处

　　伍笑遊袖着手凑过来，看着苏阔手中的玉簪问道：“你将她的魂魄收在这里头？”

　　“嗯。”苏阔点点头。

　　“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苏阔又摇了摇头。

　　伍笑遊正打算再说什么，耳边忽然隐隐传来孩童的哭喊声。那声音忽高忽低，在厅堂内盘旋回荡，次第放大，最后连那铜炉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苏阔和伍笑遊对视一眼：“是那些婴孩的魂魄！他们冲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那一面珠帘被撞得凌乱不堪，珠翠尽数落地，玲珑四溅。

　　“糟了，他们要跑！快拦住他们！”苏阔飞身过去，迅速将门窗关死。

　　“用那些乌珠！”伍笑遊灵机一动。

　　“可那里面还束着别的魂魄！”

　　“没有了！我在铜炉里看得一清二楚，都空了！”

　　“什么！！”苏阔心头一凉，“该死！”

　　可眼下也来不及多想，他一个箭步冲到铜炉跟前，用力一推，“轰”的一声，铜炉倾倒，里面的乌珠骨碌碌四散而去。

　　苏阔立即盘膝而坐，放出四张引魂符，同时催动引魂咒。

　　随着时间的流逝，哭喊声渐弱，屋内终于重归沉寂。散落在各处的乌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在一处，一颗一颗，紧紧地挨在一起。

　　“好险！”苏阔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汗，站起身来。

　　他数了数，总共四十八颗乌珠。

　　伍笑遊也走过来，看着那一地的珠子问道：“这你又打算怎么办？”

　　“我要带他们回家，让他们魂归本体。”

　　伍笑遊却是冷笑一声，“魂归本体？说得轻巧。”

　　“人有三魂七魄，被离珠引入玉珠，再经铜炉焠炼，却只剥出两魂三魄，其余的全部丢了出来。留下的那些她做什么用不好说，但眼下看来，想必是制成什么东西吃了。所以她一遭散了形，那些残魂散魄便得以逃脱。”

　　“也就是说，这些乌珠里头收着的，全是些错乱的残魂。即便是同一人两魂三魄，也未必就在一起，更何况还有那些乌珠蛊。谁知道那其中的残魂是不是一个人的？我倒想听听，你如何替他们还魂？”

　　怕他不死心，伍笑遊又补上一句：“别忘了，不同人的残魂，就算被强行捏在一起，这人恐怕也活不了，即便活着也是个废物。”

　　苏阔愕然地看着伍笑遊，他终于懂了这“乌珠蛊”的用处：那些身子里的魂魄缺损，离珠只需施些法术，残魂便会自行寻找丢掉的两魂三魄，哪怕它们并不属于那身子。带着残魂的躯壳正如一个个人蛊，吸魂纳魄，源源不断地为她收获所需的魂魄。

　　而残魂散魄不能转世，即便逃脱，永远也只是一缕游魂。

　　此刻，那些乌珠像一只只沉默的黑瞳，仰望着他，等着他决定。苏阔咬了咬下唇：“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办法...总会有的。”

　　说着他脱下外袍铺在地上，把离珠扯开的地方打了个死结，将四十八颗乌珠逐一拣到袍子上，然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好，系在身上。

　　伍笑遊一挑眉：“你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你要带它们去哪？打算怎么办？那支玉簪你又打算怎么办？”

　　苏阔抓了抓头发，无奈道：“办法容我再想想。不过此事终究因我而起，我总要有个交待。”

　　“什么？”伍笑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叫因你而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都是那个疯婆娘的错。谁要你来交待？”

　　“好了，别说了，此事我自会了结，你就不必费心了。不过今天多亏有你帮忙，这个情我欠下了，必不会忘。”

　　忽然他想起伍笑遊的来意，便问道：“先前你说要我帮忙？帮什么忙你只管说。不过说起来，我怎么看你今天怪得很？”

　　伍笑遊确实古怪，不是说他法力降级，而是他怎么忽然不笑了？

　　伍笑遊整了整衣袖：“我有什么怪的？你还有闲情看别人古怪，我看你比谁都古怪。”

　　他看了一眼苏阔身上的那个包袱，不情愿地说道：“我的确是来找你帮忙的，不过眼下的状况...我就长话短说。有人夺了我的东西，很重要，凭我自己的力量...我想要你帮我拿回来！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等机会，也许要等很久。但在此之前，你要活着，不能死！你若死了，我恐怕又要再等几十年，我不想再等了！”

　　苏阔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要活着？当然要活着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呢？不过他马上就想到了陶寤，还有那个玄冥真君，又想起了那条锁链，心立刻就缩紧了。

　　他条件反射般问道：“那人是谁？是不是陶寤？还是那个玄冥真君？之前你的那条锁链，就是他炼的对不对？你说过那东西跟我有关，这一切都跟我有关系，对不对！！”他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吼了起来。

　　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伍笑遊叹了口气：“你镇定些，不是什么事都与你有关。即便相关，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懂吗？”

　　最后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没指望了。你不是才说过，欠我一个情么？要还我才行啊！”

　　说完他来到窗边，推开了窗。一缕晨曦立刻投进屋内，刚好落在苏阔身上。

　　苏阔眯起眼睛，原来已经天亮了。

　　伍笑遊懒懒地伸了伸筋骨：“我要走了。你呢？要去哪？”

　　“我要回一趟村子。”

　　“你最好别去。”

　　“我必须去。”苏阔答应过钟明，要给他一个公道。虽然眼下还不清楚，钟家夭折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另外九个孩子总要有个了结。

　　“随便你。”见他去意已决，伍笑遊冷冷地丢下一句，便消失了。

　　苏阔来到窗边，沐浴着和暖的晨光，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他摸了摸背上的乌珠，安静得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要怎样才能让他们回魂呢？苏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决定还是先不想了。

　　他又将厅堂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信没有落下一颗乌珠，这才放心离去。

　　苏阔按来路下山，一边走一边盘算，要如何跟钟明解释。

　　才走了没多远，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耸动着。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一看，在树下忙碌正是先前逃走的两只狸猫童子。

　　两只小妖正专心致志地翻找着什么，不曾留意身后有人。树根处被刨出一个大坑，泥土四下乱飞，它们大半个身子都没入坑中，依旧卖力地挖着。

　　苏阔探着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一边一只，捉了两只狸猫的后颈，将它们提了起来。

　　两只狸猫大惊，扭着身子想逃。回过头却发现抓它们的正是先前那个道士，吓得立刻缩成一团，夹着尾巴，沾满泥土的猫爪颤抖不止。

　　苏阔将它们轻轻放在地上，唬着脸说道：“我现在松开手，不会害你们，但你们不许跑，若是敢跑，哼哼...”

　　两只狸猫拼命地点头，齐声说：“道长饶命，我们一定不跑！”

　　苏阔松了手，两只狸猫果然听话，乖乖地挤在一起，齐刷刷盯着苏阔，等着他发落。

　　苏阔干脆坐在地上，指着那个坑问道：“你们挖这个作什么？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打算藏什么东西？”

　　两只狸猫立刻伏在地上，其中一只仰起头，张着一对琥珀色的大眼睛说道：“回道长的话，我和弟弟是在找那仙仙果的核儿呢！”

　　“仙仙果？”苏阔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另一只狸猫也抬起头，却是一对宝石般的绿色眼珠，十分讨好地说道：“仙仙果就是能帮我们成仙的果子呀！”

　　听着它们略显稚气的声音，苏阔又将这对兄弟打量一番，问道：“你们两个今年几岁？”

　　那只自称哥哥的狸猫认真想了想，然后答道：“我们兄弟今年十一岁！”

　　苏阔愈发奇怪了，一只狸猫修炼到这样能开口讲话的程度，少说也要百年，怎么它们两个小小年纪就有了如此修为？

　　于是他更加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吃了那仙仙果才能说话的？那果子什么样？可否给我瞧瞧？”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随后哥哥伸出猫爪朝上指了指：“道长请看，这就是那仙仙果的果树，只是果子已经没了，所以我们才在树底下找些果核来吃吃。”

　　苏阔仰起头，看来看去，就是一棵李子树，只是比寻常的李树高了许多。他又低下头问道：“那果核你们可有么？”

　　“有！”绿眼睛的弟弟急忙在身上抓了抓，从厚厚的茸毛里抓出一颗果核，递到苏阔手上。

　　苏阔端详着果核，不禁面色有几分凝重。

　　他把果核还给弟弟，肃然道：“我有一些话要问，你们一定要如实回答。”两只狸猫听了连忙点头。

　　“那个夫人...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去她身边做童子的？”

　　“嗯...”哥哥回忆了一下：“回禀道长，大约是三年前。”

　　“在那之前你们可会说话？”

　　“是做了童子才会的！夫人给我们吃了好东西，说叫我们仔细伺候她制香。夫人把我们变成童子的模样，跟着我们便能说话了。”

　　“那个夫人曾在这树下藏过什么东西么？”

　　“没有。开始夫人香制得不顺，总是不满意，就总是发脾气，一气之下把好多珠子都砸碎了。后来夫人叫我们把屋子打扫干净，还叫把那些没用的东西远远扔掉。不过我们两个贪懒，只把那些碎珠子埋到了树底下。”

　　“原来如此。”苏阔渐渐有了些眉目，又问道：“仙仙果能帮你们成仙，这是谁告诉你们的？是谁让你们吃的？”

　　“是我们自己发现的！”弟弟得意地说道：“有一次我们在树下玩，忽然有几个果子掉在我们头上。我们见那果子红通通，香喷喷的，就馋了，于是就吃了。吃了果子，我们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像神仙一样！后来我们隔些天就来找两个果子吃吃。原先我们要变成童子才会讲话，后来不用变身也能说话了。哥哥说这定是果子的功劳，所以我们才叫它仙仙果。”

　　“那后来果子怎么没有了？”

　　“不知道。”哥哥摇头道：“几十颗果子都被我和弟弟吃了。本以为来年还会再有，可是等到第二年还是没有。”

　　苏阔此时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把狸猫兄弟叫到跟前，温声道：“你们两兄弟现在能口吐人言，还会变化人形，已是有了了不起的修为。可这修为不是勤苦修炼所得，而是走了捷径。这样得来的修为怕是难以长久。你们记住，从今以后要认真修炼，不要再吃什么仙仙果，果核也不要吃。修习正道，方成正果，明白吗？”

　　两只狸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阔笑了，揉了揉它们的头顶：“你们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也没关系。只记住一条，这仙仙果树以后即便再结果，也一定不要再碰，知道了吗？”

　　这下两兄弟听懂了。弟弟再次掏出果核，郑重地交给了苏阔。

　　苏阔接过来，笑着说道：“好了，你们自由了，去玩吧！”

　　两兄弟顿时来了精神，追逐着跑开了。

　　苏阔摊开手掌，掌心的那枚果核散出阵阵阴气，而此时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他一路跑下山，眼见着到了钟鸣家后院，才停下来喘了喘气。忽然从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叫那个妖道出来！”，“把妖道交出来！”，“钟小七你这吃里爬外狗的东西！”。

　　苏阔默默地听了一阵，伸手将背后的包袱挪到胸前，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大门走去。

　　他悄悄地进了门，满院子的人正把钟明堵在房门口，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那一群人里，为首的正是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钟明被围在当中，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挠头，可人群始终都是那句话：“把妖道交出来！”

　　苏阔正了正神色，冲着人群的背影高声道：“各位，休要为难钟明兄，贫道在此！”

　　这一声就好像朝热油里浇了一瓢凉水，人群唰地炸开，转瞬间又把他围在当中。所有的人都瞪着通红的眼珠，满面狰狞。

　　那汉子冲到近前，不容分说，一把揪住苏阔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这黑了心肝的妖道！亏我好意请你到家中喝茶，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孩儿？你这个畜生！还我的孩儿！”

　　说完也不等苏阔分辨，一拳打上他的小腹。苏阔立刻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其他人见有人动了手，愈发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愤，纷纷亮出了拳脚。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过后，苏阔蜷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明隔着人群拼命向里头挤，可根本没人给他让路。后来干脆过来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

　　透过起起落落的小腿，他看见苏阔虾一样蜷在地上，任人踢打。

　　他心下一急，突然将身子一挺，甩开了按住他的手，呼喊着朝人群冲了过去。

　　人墙被他冲开一个口子。他扑到地上，见苏阔满脸是血，双目紧闭。

　　钟明一转身挡在苏阔身前，向着还要继续挥动拳头的人群喊道：“四哥！四哥！俺求你，别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好歹让他说句话，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啊！”

　　那个四哥一把抓起钟明，恶狠狠地说道：“别叫我四哥！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找来这妖道祸害村里人！你安的什么心！如今还敢腆着脸替这妖道求情？你只求我们看在同乡的份上，别打死你，就算给够了你面子！滚开！”

　　说完将钟明狠狠地推到地上。

　　这下钟明也怒了。他嘭地站起身，拧起两道粗眉嚷道：“王老四！你别欺人太甚！说俺钟明祸害村里人？我呸！你算老几？凭什么在俺家打人？要不是看在你家失了孩子，我他娘早就揍你了！你们也休要一口一个妖道的叫，道长是好人，俺钟明信得过！但今天你们几家一齐失了孩子，这事...哼！谁能比俺钟家更知道失了孩子的滋味？可也不能随便冤枉好人！你们要是爷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这样不清不楚的，一群人打一个，算什么好汉！俺钟明瞧不起你们！”

　　人群被他吆喝得有些犹豫，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继续再打。最后还是王四带头说道：“好！钟明，我们就给你这个面子。若等会问起来，真是这妖道所为，你再敢阻拦，就连你一起打！”

　　钟明愤愤地哼了一声，回身将苏阔扶在怀中，抹了抹他脸上的血，呼唤道：“道长，道长？能听见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