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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两心四十一 ...

  •   《两心四十一》

      月满星稀,辉光如水,落到四个人身上,每个人心里的月光都不一样。

      【嫂嫂有心事?】

      夜宇黛蓝,树影下团团隐黑,枝头沙沙作响,晚风迂缓缓地吹拂到人面上,险些吹散了墨兰的问话。两人站在白玉栏处,一侧池面轻轻动起水波,尚氏望向前方,终于将自己放在丈夫身上的目光,收回到眼前的灯笼下。

      她在风中扯起唇一丝淡淡的笑,心伤的薄影掠之不去..

      这番伤状落到墨兰眼里,使她心惊肉跳。看着尚氏沉默地低下头,墨兰跟着蹦起一颗心------赵家长兄夫妻是一来恩爱,赵英策虽不及父弟心细,但待尚氏很是敬爱温柔,怎么短短一年,感情就生变了呢?按捺下慌张,她询问,【嫂嫂不方便讲?】尚氏默语未言,墨兰倒急了起来,她道,【可是大哥.....】

      她话脱口一半抿住了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去说。旦看尚氏的模样便知二人感情有了变化。这种话需要多问么?她不问都该知道,赵英策今日的地位身份,定然是有许多人家的好女儿,争相送到她夫妻身边...

      财富、权势、名位,这些只要一步便可得到的东西,那些人怎么会放过呢?

      他们有的是女儿。

      【怎么不说了?】尚氏看着墨兰的眼睛,察觉到她眸中腾升起的哀色,看了一会儿后,回首挥退了一列跟着的侍婢,只让一个嬷嬷拿了灯笼留在身边。尚氏端详起墨兰的神色,【是在为我可怜叹息?】

      墨兰不知说什么,她本该是为人叹息,可那只是无用的怜叹罢了,于是她站在那里,从盛竑与林噙霜想起,一直想到长兄夫妻,心头的月光漂浮不定。如果世间的爱情,没有从一而终,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要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海誓山盟?为何他们要说今生非你不可?

      【卓文君听到一曲《凤求凰》时,料想不到,日后她会赠那个人一首《白头吟》吧..】轻叹声自她的口中溢出,她道,【我不能懂,当日情比金坚的是他们,来日决绝另觅新欢的也是他们...?嫂嫂,大哥真的是只听新人笑了?】

      看着为她伤心、为女子不平的墨兰,尚氏反而能笑出一点。

      人伤心时,如果有比自己更伤心的,反能促使自己短暂地好一些。

      牡丹花绣在衣袖口,她抬手展开时,精致的花朵雍容美丽。素手轻轻拍拍弟妹只有十七岁的肩,看着她还一团迷雾的眼里透出的挣扎,有些为她心疼。

      【你真心认为,这只是男女问题?】尚氏温笑,双瞳中凝练出一种浪漫褪去后的真实,石头是凹凸不平的,粗粝的,打磨后才会光滑,人们赞叹的美,和被称颂的情爱一样,【换而言之,男人三妻四妾,女人柔顺卑下,它只在‘男女’之上?你还没有真正地去懂它。当他们说着盟约的那一刻,情比金坚是真,当他们另觅新欢,狠心决绝也是真,旧爱听不到的海誓山盟,去了新欢那儿,新欢听得心比奶蜜甜。】

      尚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依然透露着她的温柔,【好妹妹,你关心我,嫂嫂是真高兴。可你知道么?男人时时刻刻都在离去,总有抛下你的一天,他们会为了一件事抛下你、会为了朋友抛下你,他们当然也会为了一个新欢抛下你,最后...他们在死去时才真正地把你抛下。】

      有些话,不好对身边人讲。

      有些话,也不好对婆母说。

      尚氏今日很高兴,这段埋藏许久的话,能有一个人让她一吐为快。

      晚风吹得墨兰心间灰凉,长嫂之言犹如一道雷劈,直把这颗浸润在甜蜜的心劈成两半儿------赵怀遐会移情别恋么?他的偏爱柔情、他的一颗心,以后也会给另外一个女子?不能的....她只这般胡思乱想,胸口处已受不了。

      下意识地,朝远方站立的赵怀遐投望去一眼,目光穿过桥灯微弱的光,映在他浅灰的背影上,送走大哥后,他一个人站在那头,静静地等待。

      墨兰眸光微动,对尚氏定定地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可真有那一天,我希望是自己先抛下他。】

      尚氏听她说完,眼中一闪光亮,不觉笑起来,【傻妹妹..】世间情爱哪有说抛下就抛下的,没有一是一、二是二那样的干净利落;当它们搅和到另一片天地时,谁也没办法说抽身就能抽身而去。但尚氏不想说得明白,如果四弟让她真有那么一天,凭她的领悟,一定能懂得更透彻----这世间种种男女不公问题,本不只在男女身上。

      尚氏开始往前慢慢走,问道,【梁府的吴大娘子你可认识?】

      嬷嬷替她二人照亮脚下的路。

      她久居京中,吴大娘子自然认得,何况她从前还一心要做梁家的儿媳..墨兰应着,不知嫂嫂问这话何意,【嫂嫂是要结识些京中夫人么?】

      尚氏笑,摇摇头,把话说明了,【如今我宫里的小美人,正是吴家女儿,】

      【当真?吴大娘子怎么会这么做呢?】她吓了一跳,转而想起梁府的姑娘,难道是不愿自己的女儿进宫受委屈,便让娘家的女儿来?【嫂嫂是想问我吴大娘子的为人?】

      尚氏又摇摇头,【诚然我这位子,如今是人人想,但也非人人能坐得。眼下父亲的儿子们都未分册,几个月来,明里暗里的人都送了进来;等到分封之时呢?】尚氏开始往重点去说,【不是嫂嫂小人之心,只希望你也记住,我俩这样的位置,是人人眼中的金宝....现下除了张家的姑娘被指婚了,其余勋爵家的女儿,几乎都待字闺中....】

      【妹妹,嫂嫂说这些,不是诚心令你害怕;别看嫂嫂如今身边添了一小美人,你大哥也仍然尊我敬我..】唇上撇来一抹浅淡的笑影,尚氏说,【兴许在你听来,这话是可笑的。可我只告诉妹妹,嫂嫂如今再不会论一件衣裳的鲜妍。嫁到赵家少说已十年光阴,这十年夫妻情谁也替不了,且我们还有孩子在。】

      孩子?

      夜风清清簌簌,浅绛色的衣袍被灌入了风,墨兰玉颈微凉,她听着发髻上步摇的碎声,仿佛在耳际边...

      这么说来,她还不如嫂嫂呢?嫂嫂也与大伯哥患难相共,有十年夫妻恩情,有唯一的血缘联系----孩子。

      尚氏见她似乎听了进去,但看她褪去红嫣的娇面,楚楚可怜,终是怜惜得紧,忍不下叹息,上前温柔地揽了她,把她安慰在怀中,【好妹妹,风雨同路,休戚与共,不是嫂嫂心狠,存心要伤你,是家变了,人也要学会变才好。】放开墨兰后,尚氏的手指划过墨兰的发丝,替她整了整步摇,手指自那冰凉的红玉上滑下,唇边漾着一丝笑,尚氏远望了那一头垂首渡步的赵怀遐,她的目光柔和而深深地望进墨兰红了的眼睛里,【告诉你一个秘密,四弟从前最爱冬日的墨兰,你这一朵兰花落到他手里,他一定是会倍加珍惜。】

      什么是夫妻,什么是情爱?

      如果让尚氏来答,那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走过的平淡岁月。花朵开过,凋谢了,剩下颗颗有使命的种子,封在土里严严的----既是情爱、又是夫妻。

      把人交给赵怀遐后,尚氏带着一群宫婢扬长而去。

      夜宇黛蓝,淡淡星子一颗颗,月华如银辉,还是一样散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可一个去往了新人那儿,另一个只是回了宫漏不停的寝宫。墨兰一想到嫂嫂的孤清,便身同己受得心如刀割。

      她眼泪断了线,猛地一回身,扎进赵怀遐的怀里嘤嘤啼哭。

      泪水不断,也骂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皆是负心薄幸之徒!】

      赵怀遐遭她突如其来的一扑不觉身摇晃,又给哭得措手不及,待这一骂后,跟着是晴天霹雳,好好地,他怎么就成了薄幸负心的了?辩也不好辩,无奈张开两只手,搭在她的肩头,默声安抚着人。

      她是个情深多思的性子,多愁善感,大约是嫂嫂说了什么话,叫她入了心肠。

      到了延晖堂。

      便有内侍出来相迎,因这头一回见四皇子夫妇,他们携了一众,在阶下磕头问安。

      赵怀遐握着墨兰的手,让跪了一地的人起身。抬首再看通光透亮的延晖堂,忽尔笑了笑,他回首凝望起墨兰,果见她正看得出神,红了一圈儿的眼里,这时映着屋里倒射出的烛光,是如宝珠烨烨生辉。

      进屋后,先看地面一张黄地红花羊毛毯,左右一对紫檀座炉鼎,清香淡淡,再见长案上,青绿蝙蝠耳的三足鼎,在它的左右处,又各置一件白花瓷梅瓶。

      墨兰靠在赵怀遐手边,随他慢慢走进东次间,她观起四周,在窗下停驻了眸光,叠落式六足大画桌上,白玉双耳罐里,插满大朵茂盛的粉白海棠花,娇怜可爱。

      适才一场伤心的眼里,这方有了几分暖色。

      赵怀遐携了人往炕上坐,上铺金黄妆缎坐褥,靠背迎手乃石青绣花样儿;炕上又设摆玉如意、漆红木瓜盘等物。桌几除了热茶鲜果,四样糕点,似乎当差的还熟知赵怀遐的喜好,另端了盘滚热的水放置一边。

      看她一时没说话,赵怀遐对楠木花罩下侍立的多个宫女,挥挥手,宫女会意地躬身退下,其中不乏胆大好奇的想瞧一瞧四皇子是如何的累病孱弱,又是怎样一个相貌?不知是不是和大皇子很相似?她们其中有那两个抬了头,却不想赵怀遐早已背过身,似乎起身从窗台取了一物,雕镂精致的花罩,只有他浅灰而引人一窥的身影。

      屋里剩下二人时,顿时自由多了。

      【不打算和我说说?】

      墨兰拈着帕子,正轻嗅,偏了一眼给他,【你猜猜?】

      赵怀遐接过她递来的热水,唔起一声装作好一番想,却横遭墨兰在那头薄嗔地把秀眼一瞪,他当场微笑,将杯盏搁在几上,【是大哥的事儿,叫你伤心了..】

      明明曾是一对心贴心的好夫妻,今夜分别时,赵英策却只站在远方,遥遥一唤卿芸,天涯路远,他对妻子说---我先走了。

      旁人听这一句还罢了,但长嫂听闻入耳,想必是锥心之痛。

      【嗯..】墨兰坐在他对面,略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她弯下眉头,清愁涟漪,【嫂嫂说家变了,人也要学会变...可是..难道不是人变了,家才变的吗?】

      她缓缓抬起脸,一双眸子闪着不安的光芒,一圈一圈的摇荡,她似乎对答案不得而知,望着赵怀遐,仿佛是想让他告诉她-----

      赵怀遐不置可否,拿过一旁的银刀,又从盘里拿过桃子,锋利的刃在手腕的轻轻一推下,嵌进淡粉的果肉里。

      他动手削起来,粉红的果皮像一朵花瓣从刀上被削飞了,看着飞远了的果皮,忽然笑道,【你看,没有什么事,一定是顺遂其心。】他顿了一下,坦白说道,【私心里,我大约是要替大哥辩护的,他的位置,注定了他要被惦记、遭受常人不会有的诱惑,不仅是家变了,人也变了。】

      宫殿里点的蜡烛多,四周明亮。

      墨兰娇柔的脸,在他的话中,渐渐发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听着,怎么像是给你自己铺路似的..】他的位置又怎比大哥的低了?这不也是香饽饽一个?

      他说唯一,说唯有自己嫁他为妻,难道也只是假的不成?

      【看你想哪儿去了?】赵怀遐默默看着她,削下最后一刀后,他递着这颗东凹一块西凸一块的丑桃子,眉宇含了温意,一丝浅笑,【我也只给你一个做这种......唔...比较细致的活..】

      幸好他尚知道自己削得不好看,往谦虚了里说,不然真会让墨兰看了后,笑得抿不住嘴。

      他切下小块,用银须签扎了果肉递给她,墨兰一手接过,听他再言道,【爱坐拥齐人之福者多,只愿三千取而一瓢饮得,也未必没有,只端看富贵繁华、美色环绕,他可守得住本心。】

      墨兰咬住一块酸甜的桃肉,她柔然地笑着,却静静盯着他问,【大哥守不住,你守得住?】

      延晖阁的十二盏宫灯爆出一朵灯花,它们在这寂静的黑夜中,不期然地,触碰到一颗冷心的炙热。

      【我说过...我只要你...】赵怀遐眸光微动,定定地道,【一生如此。】

      碟中的果肉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块,赵怀遐心血来潮,轻佻地用手中的银刀戳中,白粉的桃肉挤进银锋刀尖,送到墨兰的面前。

      存心让她吃这喂来的一口。

      伸手来接也给赵怀遐绕了过去。

      墨兰嗔起一眼,脸颊淡淡的红。无奈下,她唯有渐渐俯面,素白的纤指撩起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际;一面低下头,一面张开两片嫩生的丹唇,她小心翼翼地自刀尖含住桃肉。

      亮银的刀刃自丹唇中一寸寸吐露,唇瓣更鲜艳如花,柔红与冷银,糜媚之色,赵怀遐不瞬目光,情不自禁漏了一记心拍,她的睫稍一颤,掀开,娇色羞赧的眼波悠悠---

      箭自弓出,应弦而倒。

      他漆黑而亮得惊异的眸,焰光大盛,一切都定在微怔之中。

      翌日。

      他们前去父母处问安,一路上又是两情相好的状态,但是墨兰仍然没有忘记尚氏提过的孩子问题,她也没有和赵怀遐说。因为隐约地,赵怀遐会回避与她的亲密,他带来的感觉,更多地是一种自我的克制。墨兰想过,兴许他是顾虑自己的身体缘故,这才不愿与她有一个孩子。

      过了柳荫曲路,一射之地后是一条临水曲廊,池面青圆荷叶,游鱼成群。一众的宫侍婢女跟在二人后远远的,见他们停下观鱼看柳,便也远处不动。

      石山上有几道青云片峰,因它们的高耸,倒遮住了一角凉亭,让飞檐彩绘若隐若现。

      他们自山下的石洞穿过,甫一进洞,幽冷潮湿的风迎面一扑,墨兰不禁抖了一下,加上漆黑不见物,俩人走得慢些,到了快出洞口时,路面上一块凸起的小石头绊到她的绣鞋。

      平衡失去的刹那,宛若荷叶遭了一瓢雷雨从天地倾泼,摇摔去时,跌到赵怀遐的长臂上,他稳稳接住了,长裙轻纱般逶迤坠地。

      二人目光相接,墨兰不觉听到一朵小花开在心上的细微声音。洞口淡淡的幽暗,越发衬托得周边安静无人。她凝睇住,心来胆大,借着赵怀遐手臂一撑,地上的长裙又如云霞卷收回天,她阖上眼,倾尽情意地将一片唇,印在他的唇角。

      柔软触碰上来的一刹,赵怀遐浑身一栗,募地睁凝了眸,靠在石洞壁上一动不动。

      轻轻地一印,她旋即推开他的手,让裙子飞扬舞动在春光下。她跑了两步,胸口处一个劲儿地小鹿撞,回首一望,见他还没从石洞出来,于是缓缓停了下来。

      薄红的玉脸,眉宇间蕴了一抹小小的紧张羞意,她不住拈着绣帕。

      可待人出来后,轻暖的白光落在他身上,那张俊逸的红脸也暴露在春光中,墨兰柔眸睇在他脸上,看到那张薄唇,忽然大惊失色,她再顾不得,满面绯红地直扑过去,把赵怀遐又一下按回石洞中。

      原来她唇上的殷红口脂,沾印在了他的唇边。

      外头柳浪莺啼,与美好春光连成一片。

      墨兰仰着头,用手中的帕子一下一下,擦着他唇边的红印。赵怀遐此刻不愿看她,他甚至垂放了双手,在她相贴之际,没有顺从地去环住她。因为他震惊坏了,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大胆,以至于他此刻的耳朵红烫一片,压根不敢往回想。

      墨兰注意他望向虚空的视线,抿嘴偷偷一笑,擦着红印时,就那么把人手无缚鸡之力地压在石洞上,她轻轻地说,【以后啊..不许说一个二十之期的那个字。】她抹在微红的那一块,迫使赵怀遐低下头,望着她,【我半点也不想听。】

      叙过父母后,沈皇后再不舍儿子,也不得不放他回扬园,一面依依,一面细细叮嘱,让他夫妻得空了就来宫里住段日子;又令一侧的大郎送送赵怀遐,这一举动,无非是让兄弟俩多说说话。

      一路相送,赵英策看一眼落后几步的墨兰,想谈些正事的话也不好谈,他总是认为,女子不宜听谈男人们的事;于是笑笑地问了在扬园的穆兆青,得知他有一个儿子大吃一惊,待知道他这儿子是捡来的后,更是惊诧不已。

      【穆先生一直没成家,说来也怨他自己。姿色上佳无诗情才艺的,他不愿意凑合,说什么会连累人姑娘一生;有貌有才的千金闺秀,又很难看得上他一个教书为乐的闲人。如此蹉跎,也三十好几了,还捡一孩子来养..】

      赵怀遐听大哥抱怨老师的挑三拣四,知道他这是关心,只是这话给老师听见,怕他又是好一顿阴阳怪气。

      他道,【大哥此话差矣,老师只是守住了本心,他不愿自己将就,也不愿耽误人家姑娘;虽半生无妻相伴,他却山水为乐,辞章作朋,也不失快乐逍遥。】

      赵英策点点头,失笑,【是大哥愚见了。】

      赵怀遐环视身后,眸光落到墨兰身上,朝她微微一点,随之一只手拽住大哥的胳膊,赵怀遐朝不远处的僻静地一点,示意有话相说。

      墨兰两眼不看,垂首静静走过,与他兄弟二人错开。

      暗荫下,几只闲走的鸟雀惊飞而去。

      长兄一贯爱护他,赵怀遐说话便也不遮遮藏藏,【大哥,弟弟有话直说,昨夜你先走后,长嫂一人颇有郁然,你和长嫂是怎么了?母亲似乎也很是担心...】

      赵英策愣了一愣,看弟弟一眼后,避开他的目光,【你怎么关心起这事儿?】

      在赵英策看来,这全是他夫妻之事,何况,他也只是添纳了一两个新人罢了。

      但经弟弟一提,他脸面上挂不住,顿时涌上了些许的不自在。

      赵怀遐朝前走上一步,离得近了,站到竹荫下,轻声道,【我是关心大哥,昨日见你先走一步,长嫂的落寞,我看了都难以忽视。】他没有将墨兰扯进来,一是怕赵英策将来对她反感,二是担心开了此话,怕他多心会迁怒到长嫂身上,造成夫妻间更大的隔阂。

      虽说是对亲兄弟,又是从小疼他到大的兄长,他本不该如此小心才是,但赵怀遐直觉性地谨慎了。

      即便兄弟间没有争端,他也该极力避免可能会造成有‘争端’的问题。

      赵英策不知弟弟心下九曲八弯的心思,他嗐了一声,坐到边上的石墩上,略深的肤色此刻逢遭一皱,平添到了年纪般的忧愁,【你还年轻,大哥的年纪,已经快近三十,可以说一个半老;妙龄女子,青春少艾,她们柔软的肌肤上,有被渴望的朝气活泼.....唉...这种事和你说你还不能明白,等到了年纪,你自然而然也懂得。】

      赵英策并不觉得身边多添个女子有什么不对,男人一到年纪了,自然而然会渴望一些不再拥有的美好;弟弟这么说,只是他还不懂而已,他不懂的同时,又担忧得太多。

      经大哥一提醒,赵怀遐倏忽间想起一事的重要,快三十岁的大哥,至今添有的唯有女儿;曾经父亲是一名团练使,那是不必急的,眼下到了这个位置,子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紧迫重要。

      赵英策低坐在坛变,他敞开双脚,黑色的靴子上绣着金色的龙,双只手自然而然伸在前方交握。赵怀遐目光向下,注意到兄长的双手,虎口处是厚厚的旧茧,那是长年握刀留下的痕迹;而两只拇指不住的彼此摩擦,落在赵怀遐的眼里,仿若是大哥被‘坦白’的窘迫。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他终于只能说出这一句,语气平和,含了一份劝,【长嫂始终是个女子,是个该受爱护的人,若任由地伤了,来日大哥如何面对这怨与恨呢?婚姻上,我们讲三妻四妾,她们却只讲从一而终,如今身边有了新人,那女子的心一定比长嫂更真、待大哥更深么?】

      赵英策没接话,他沉默了下来。

      【我记得有一回,父亲让大哥单独出门办事,你说会回来得很晚,长嫂便一个人在门口等你..】

      提及这段往事,赵英策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他垂眸,停止大拇指的摩挲,【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了点,【她担心我回不来,便站在门口,让我牵挂着也要回来。】

      回扬园后,魏易盯着人来来回回卸东西。穆兆青听闻学生回来了,当即踩着火轮似的,赶过来抓走了赵怀遐;墨兰一见他人被老师抓走,那脚下也转迈得飞快,领着几个丫鬟直扑林噙霜的院落。

      【娘,看女儿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屋内的丫鬟朝她福身,墨兰一脸的好兴致在没看到她娘后,狐疑地巡看起来,她又唤了声,林噙霜方从稍间里屋出来,她嗳了声,笑着来迎女儿。

      墨兰回头一见娘,脸儿马上漾起了嫣然的笑,她去拉过林噙霜的手,让杜玉她们都往里屋来,杜玉几人忙几步上前,墨兰高兴,哄着林噙霜去看。

      林噙霜无奈含笑,这一个个宝箱镶金镂银,她如何看不出是宫里赏来的精品。对着女儿一双满是期待的眼,林噙霜只得把糟心事丢到脑后,细语地道,【怪累的,别捧着了,将东西放桌上。】

      杜玉她们退下,墨兰跟着催道,【娘,您看看嘛。】

      【好好好..】

      林噙霜笑眼微眯,耐不住她闹腾,搭着女儿攀附上的手来到桌边坐下。她看了四五只宝箱,挑了一个紫檀的先开了。墨兰坐在一旁,支撑起手肘捧着脸颊,她嘴角抿着笑,想着娘等会儿看到那些金钗玉石,怎么着也会欣喜惊叹吧?

      可比在盛家的用物好得多了。

      她目光瞬也不瞬,见她娘打开了盒子,看到珠钗时,仅仅是眉头一挑,然后携了温和的笑,挑出一枝细细观看,【是不错...】

      仅仅一句不错而已..

      这一枝是双层金菊点红宝石金簪,暗红的宝石沉稳雍容,一侧张开的双层花瓣雕琢精细,花瓣上可见一条条金光纹路,璀璨奢华;另一只是青玉竹银簪,虽不如金菊簪华贵,但胜在玉体碧绿,镂雕一节节细竹,清新雅致。

      【娘,你是不喜欢吗?】墨兰好奇地问。

      【嗯?】林噙霜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合上宝箱,这才知道为何女儿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她,不禁有些失笑,【难道在你眼里,你娘是见到金银首饰便会喜上眉梢的人吗?】

      周雪娘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见女儿撅了嘴,林噙霜逗她般,伸手往她鼻子上一刮,【淘气,竟学会拿东西来看你娘的笑话~去一趟宫里,沈皇后都待你如何?】

      说到赵家人,惹得墨兰又笑开,【很好,这些首饰都是嫂嫂母亲送给女儿的,外头还有许多呢,浩浩荡荡的一堆;父亲留了我们一晚,今日走之前,母亲说了,让我们有空入宫住一段日子。】

      林噙霜无声地笑了笑,见她说得开怀,心想她的婆母与嫂嫂是不曾为难于她。不过日久才见人心,眼下一时的好,算不上什么。

      不放心地叮咛道,【你呀,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心性,别人给了一分好,偏当两分来受,越是对你好的时候,越不可得意忘形,知道么?】

      墨兰拉着娘的手,摇一摇,【女儿知道。】

      【男人也不一定靠得住。】林噙霜想起那日的赵怀遐,不免又添了句提醒的话,但旋即她又想起一桩事,眉宇间夹了丝愠怒,【何况,还有些混账货!】

      墨兰一愣,轻轻看了娘一眼,又疑惑地去望了周雪娘,【怎么了?是盛家来人闹?】显然是不可能啊,扬园门口的守卫可是上面拨批下来的兵,哪个来闹不也得掂掂份量?

      林噙霜没说,周雪娘见状,提着道,【咱园里不是有位男先生在么?】

      【穆先生?】墨兰奇怪,一东一西的住着,俩人井水不犯河水,能闹出什么干系?她不解,低声问娘,【他欺负您?】

      说到这个,林噙霜心里更是气,她眸中明显怒意,一想来那人,便觉得好生无礼冒犯,【狂悖之徒!】

      狂悖之徒..?

      不能吧...墨兰听了评述,心里怀疑而惊诧,穆兆青分明是儒雅之士,饱经学识的隐家,怎么到了娘的口中,反成了不可救药的渣滓?

      墨兰一瞧娘隐火怒发的样子,小心地问询,【娘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雪娘道,【姑娘,哪有什么误会。昨日你们进宫后,夫人听小丫鬟说扬园有一处开得很好的紫藤,便起了一观的兴致去瞧瞧,倒也不知那位先生怎地也来了..】

      墨兰迟疑地道,【穆先生..总不至于调戏..】在林噙霜的一眼厉瞪下,墨兰识趣地吞了后面的话,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太不着边际了。

      一处合窗的亭里,赵怀遐听闻老师娓娓道来的昨日,好一顿没回过神,茶有些冷了,他放下杯子,半晌才道,【您是说,您凑到我岳母身边,问了人家一个-----你是真的杀过人么的问题?】

      这怎么可能?赵怀遐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不相信老师会这么蠢..

      穆兆青本是光明磊落、一派正经,完全不怕诽谤的模样,却在一听话从学生口中来,羞愤难当。

      他两手一拍,后悔得要命,顾不得为人师表的体面,当着学生的面,他长叹一气,悔不当初,【我是鬼使神差了,原本我见她在此处,便不打算逗留,折身而返时,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愣头青地跑上去问了这么一个傻问题....现下你岳母生气得很。】.....她还骂我无礼狂妄、禽兽不如..

      穆兆青委屈,旦觉一世英名,毁于昨日。

      其实,秋江的一句玩笑之言,论实际,他并没有好好放在心上;他信女子敢杀人,但他不真信赵宗全的儿媳生母,是一个杀过人、沾过血的女人,无论从何处推测,杀过人的这个结论,安不到这个女人身上。

      他整了一夜都没想通,自己既明知不可能,为何偏偏撞上去问一遍?明摆的事实,哪一个人家结亲,不是问得明明白白,那是连祖宗都不放过要查清的一环。

      赵怀遐感到不可思议,他撇过目光,头一回见老师愁眉苦脸,只为个女人发愁,顿时又令他乐不可支,稍时转去眸子,戏谑之意,【说不定是色令智昏呢?】

      林噙霜虽生育了一对儿女,可体态纤细,样貌清丽秀美,仍不失为一位弱质纤纤的美丽妇人。

      赵怀遐一说完,穆兆青宛如被雷击了般,跳起来避之不及,他从圆凳处走出去,一副绝不可能的模样,他义正言辞,【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是色令智昏?何况....】

      何况他正人君子,怎么会为一个,一个稍微美貌点的妇人所迷惑!?

      穆兆青舔了唇,眉头越发紧锁起来,面向窗外,他抚着短须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赵怀遐窥个一干二净。穆兆青默然许久,心道,照目前看来,只有一种解释...

      他道,【想来是紫藤花的香味,让人一时迷了心智,这才将你岳母得罪了。】

      赵怀遐闻言后,眸中即刻闪过诧异,对这个一本正经说着匪夷所思的话的老师感到惊耳骇目,要知道,这可是曾对鬼神故事嗤之以鼻,更说子不以怪力乱神、以事实求是等语的穆兆青啊。

      他现在在说什么?他竟然说是紫藤花迷乱了他的心智,诱使他唐突了一位相貌极佳的妇人?

      赵怀遐不禁低笑,自斟了茶,他摇摇头劝告道,【我看您是自身难保..】

      【何出此言?】

      赵怀遐笑吟吟,柔和似月,【当一人面对另一人而不停犯蠢时,他一定是遇到了心坎上也过不去的人。】

      心坎上过不去,只能住心坎上了。

      人的一辈子,不会有很多回教人无法忘怀的无措时刻,仅有的几次只会刻骨铭心,赵怀遐很庆幸,他比老师经历得早。

      穆兆青是儒家学生,一生受教皆在此,孔子说君有九思,其中一思是有疑思问,素来讲究的便是知难而上,可此时此刻,他犹疑了,眺望远处的眸里唯有迷茫...

      谁能知道,他给孩子取名缘来时,是真的缘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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