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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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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九奉命送苏蕴明回宫,在宫门外招呼也不打便自行离去,苏蕴明知道他把陈旸给的苦头全算到自己身上,只能苦笑。
迈进泰安宫,隔着重门,苏蕴明先隐约听到端木宏林的声音,她心头一喜,这位亦师亦友的肃正青年终于到了,京生的伤势,陈旸的病,她都迫不及待要与他商议。
太监打起东暖阁的帘子,带着炭气和熏香的暖风扑面而来,冷暖交袭,苏蕴明打了个寒战,摇手阻止宫女上前,自己脱下沾满雪的斗篷,连紫铜小手炉一起递过去,边道:“师傅您来得正好,皇上脉象古怪,我实在束手无策。”
她转身望进室内,先瞥到端木宏林微微躬身的背影,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她怔了怔,目光再转,暖阁的炕上坐着一个人。
窗户早已关牢,暖阁内光线并不好,隔着窗纸透进来的光朦胧如水波,所有事物在这样的光照下看去都色彩浓重,线条扭曲,便如近距离观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苏蕴明先看到那人的裙角,视线顺着裙上繁复的精绣图案慢慢上移,看到那人的脸。
她撩起衣衫,垂首跪了下去。
“苏蕴明拜见太后娘娘。”
苏蕴明低着头,听见数个轻巧的脚步声从身畔经过,眼角瞄到宫女或鲜艳或素净的裙摆,知是太后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一截朱红色的官袍停了一停,她微微抬头,看到端木宏林那张似乎永远严肃的脸,眉头紧锁,唇角抿出一条细纹。
两人目光交接,都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苏蕴明又垂下头,听着端木宏林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
暖阁内静了一刻,火盆在角落里暖烘烘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被暖气催逼,空气中熏香的味道愈发混沌浓郁,令人昏昏欲睡。
“嗒”一声轻响,拉回苏蕴明涣散的神智,她听到太后那把柔和温厚的声音,淡淡地道:“我对你很失望。”
苏蕴明把身体伏得更低以示惶恐,脑中忽然浮现一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向太后辞行,准备离开皇宫回失印巷。
太后问了她许多问题,又事无巨细地嘱咐一番,让她想起她离家读大学时的母亲。
她瞧着太后那张笑眯眯的脸,几次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倒是临别行礼的时候,她像今日一般埋着头,太后在她头顶叹了口气,轻声道:“先帝是那个样子,成妃又是个不省事的,魏王从小呆在我身边的时候多,我对这个孩子也格外心疼些。”她顿了顿,又道:“你莫要负了他。”
……
又是“嗒”一声响,苏蕴明的回忆被打断,太后道:“起来吧,恭不恭敬不在膝盖上,我以前就说过,不爱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叩了一个头,慢慢地爬起身,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侧身坐在炕上,斜倚着炕桌,与苏蕴明当初的清淡印象不同,太后今天衣着华贵,头上还戴了冠,长长的珠串从金冠两侧垂下来,在空中轻轻摇曳。
正如太后所言,她并不讲究服饰礼仪,所以她此番正装出行,定不只是为了来见自己。联想到百官叩阍,苏蕴明心中一动,有了个猜测。
太后挪动了一下搭在炕桌上的手臂,她袖间微露出一只绿意深浸的玉镯,镯身每与紫檀木的炕桌相触,发出“嗒”一声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皇帝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和事都该围绕自己存在,他们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她又叹了口气,道:“他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
苏蕴明听出太后完全误会了她和陈旸两兄弟的关系,但不能提及落霞村的过往,她也无从解释,只得沉默地躬了躬身。
太后道:“再过几天,翻年皇帝便虚岁二十,该行冠礼,该娶妻了。吏部范尚书家的三姑娘,孙相的二小姐,我的侄女,皇帝得从中间选一位立为皇后。”
苏蕴明再躬了躬身,忍了又忍,终忍不住道:“皇上自己的意思呢?”
她此刻真没想到自己和陈旸那点事儿,只是现代人的思维作祟,抵触包办婚姻。这声轻细的疑问出口,太后却猝然发作起来。
“啪”一声脆响,太后一掌砸向炕桌,玉镯也重重地敲在坚硬的紫檀木上,她怒道:“哪儿轮得到他的意思!”
太后震怒,按理苏蕴明该下跪谢罪,她却站直了,膝盖一点要弯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抬头直视太后,轻声道:“恕苏蕴明愚钝,不明白太后的话。”
她的表现异样,太后立时警觉,皱眉盯着她,勉强平静下来,道:“他是皇帝,他的妻子便不是他一个人的妻子,而是大圣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苏蕴明垂下眉睫,还有更深的含义太后没有明说——后宫与朝堂,从来便是拆分不开的一体两面。皇后是后宫之主,分享皇帝的权力与尊荣,不知有多少人就这个位子进行了明里暗里的利益分配,艰难地相互妥协过后,得出最后的人选。
任何一位登上后位的女子背后都站着她们的父兄、家族,乃至整个大圣朝的官员系统。帝后之间,像世宗与孝端皇后那般恩爱的仅是凤毛麟角,大都是彬彬有礼、如临大宾。
这些事,连她都能想到,从小在皇宫长大的陈旸又怎会不清楚?他还是太天真,或者,他不是想不到,而是甘愿为了她孤注一掷,布下这个疯狂的……注定失败的局。
身后突然传来叩门声,太后道:“进来。”
脚步声从身侧经过,苏蕴明见过的那位粉团脸的小宫女走上前,向太后蹲身一福,软软糯糯地道:“禀太后,外面递进话来,您让准备的东西都好了。”
太后挥了挥手,小宫女连忙到她身旁,微微躬身,太后伸出一只五指尖尖,保养得水葱一般细嫩的柔荑搭在她腕上,扶着她站起身,慢慢地走近苏蕴明,温言道:“跟我走吧。”
苏蕴明一怔,旋即心脏因某种可能性而加快了跳动,听得太后续道:“你在泰安宫待了三天,皇帝便用金吾卫团团围了三天,我都不得其门而入。难得金吾卫被调走,皇帝又在前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趁此机会送你出宫。”
出宫,意味着脱出这一潭污烂,远离阴暗腐臭的政治,意味着新鲜空气和人身自由,意味着她能继续这一年轻松惬意的生活!苏蕴明胸腔内那颗心跳得更快,血液上涌,差点便脱口答应。
“呼啦”一声响,屋内三个女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三人望过去,却是一扇关得不牢的窗户被朔风吹开,夹雪的风灌了进来。
苏蕴明正对着那扇窗,被风雪扑到面上,冷得打了个寒噤。
受这凉意一激,她蓦地清醒过来——且不说她刚下定的勉力做某些事的决心,就算她隐姓埋名逃走,以陈旸的执着,真的能善罢甘休?继续在端桓过平民日子是不可能了,太后当初就摆明车马要把她和魏王陈玚凑一块儿,这也是她不可能接受的。
还有……陈旸大费周张为她布下这个绝望的局,她不愿意,不欣赏,不感动,却不能不……心疼。
苏蕴明自认是个心肠很硬的人,二十一世纪的职业女性要和男人一样穿着盔甲披荆斩棘,锻炼出铁石一般坚硬的意志。这种意志不止表现在工作上,也表现在感情上,无论是穿越前拒绝别的男人,还是穿越后当面拒绝陈玚,她都没有留余地。
但是陈旸不是陈玚,陈旸不是别的男人,他是聂阳,他是……她养大的孩子。
十四岁到十六岁,对别的男孩儿可能只是由小小少年成长为小少年,因为陈旸失忆的关系,这两年苏蕴明更像抚养一个孩童,把一张白纸慢慢地亲手涂抹成她希望的样子。
铁石心肠如苏蕴明,便这样不知不觉给这个孩子在心底留了一处唯一的柔软,如蚌张开了厚重的壳,漏进一颗可能成为珍珠的沙砾。
在这个世界上待得久了,苏蕴明也交了一些朋友,她会真诚地牵挂他们,会为了他们的伤痛死亡而愤怒悲伤,却不会因为他们,让她这颗心感觉酸酸楚楚的疼。
只有陈旸。
冷风不断从敞开的窗户刮进来,太后的声音似乎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安排的都是信得过的老人儿,他们会一路护送你到郴州的魏王府。皇帝这边你不用理,小孩子的兴致都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一旦你成了魏王的人,他自会死心。”
死心?苏蕴明无声地叹口气,她现在真正相信陈旸的话,太后从来没有把投注在陈玚身上的关心分一丝一毫给他,她甚至没有发现,皇帝陈旸早就已经不能称为小孩子,而是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男人——陈家的男人。
一朵雪花随着寒风扑上苏蕴明的脸,在温暖的室温中融化成水滴,像泪珠一般缓慢地淌落。
她跪了下来,温软的大食国地毯上便多了一点深色。
太后的声音倏然止住,半晌,那把柔和温厚的声音变得如冰棱般寒冷锋锐,一字一顿地道:“你真以为我杀不得你?”
苏蕴明跪在当地,默默地叩了一个头。她不敢以为,她只是在赌,赌太后不杀她的原因和当初魏王妃一样,无法预测陈家男人的疯狂反应,赌太后和魏王妃一样……是个好人。
她知道和政治人物谈人性很可笑,但她喜欢魏王妃和太后,这两个女人是她在这个时代少见的洒脱女性,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们表现出的真性情不仅仅是伪装。
最重要的是,她除了赌,没有别的选择。
太后似乎叹了口气,叹息声湮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回复了淡漠的语调,只有在这个时候,没人能怀疑陈玚其实是被她教养长大。
“哀家对你很失望。”
是“哀家”,不是“我”。太后和魏王妃果然很像。
苏蕴明什么也没有说的,又叩了一个头。
陈旸焦头烂额地勉强解决了麻烦,带着岁庆从御书房徒步往泰安宫走。他拒绝了乘坐御辇,虽然那样能更快见到苏蕴明,但他不愿意让她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希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从容自若的自己,一个不再是小孩子,能够让她信任、依靠的男人。
所以他一面走,一面在寒风中深呼吸,慢慢地冷却他体内残留的燥怒。
一名小太监一步三滑地从远处跑近,“扑通”一声也不知是摔倒还是跪倒在陈旸脚下,旁边的岁庆正要摆出泰安宫总管太监的架子喝斥,那小太监颤声道:“殷校尉让我来禀告皇上,韩厂主调走了大批金吾卫,泰安宫护卫不力,他愧对皇上。”
陈旸呼吸一窒,岁庆到了嘴边的喝斥变成急慌慌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娘娘……”小太监嘴巴一瘪,差点哭出来:“太后娘娘进了泰安宫!”
太后……陈旸脑中灵光闪过,找出了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连起来那根线。
他突然仰面朝天大吼一声,拔足朝泰安宫飞奔。
一众太监侍卫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还是岁庆反应快,跌跌撞撞地先追了上去。
姐姐姐姐姐姐……陈旸迎着风雪拼尽全力奔跑着、呐喊着,风把他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雪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前路。
前路是山穷水尽又如何!悬崖绝壁又如何!
姐姐你不会死,只要你不死,现在的陈旸,曾经的聂阳便能撑下去!
在这偌大的冰冷的皇宫中,挺直脊梁撑下去!
陈旸在奔跑中闭上了眼睛,感觉眼角有一点湿润滑落,似是融化的雪,却带着滚烫的、灼痛他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