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潇潇雨未歇》安宜思

1、燕归来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飘雪阁里散着浅浅的香气，那是“玫瑰瓣”的气味，不浓不淡，微甜，却没有甜到人心里。
　　天光略暗，乌云盖顶，风雨欲来。
　　“小姐！”霖若急急奔入，“老爷和大夫人在暖春阁吵起来了，这会子闹的可厉害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一惊，倏的回头，“可是因为什么事？”
　　苕月皱眉，“还不是为着您入宫的事。为着老爷让您取代二小姐入宫，大夫人都快气坏了。”
　　我不禁笑：“左不过我只是侧室所出，又平平无奇，能妨碍她到哪里去。她真是多虑了。”
　　霖若不忿：“可您好歹也是老爷的女儿之一，是堂堂大小姐，大夫人作为继室，这样羞辱您，也太刻薄了。”
　　“她要让漓儿入宫也是正常，”我扶着苕月的手站起身，“横竖都是舒家的女儿，将来若是能光耀门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二小姐尚且年幼，怕是担当不起这般重任呢。”苕月莞尔。
　　“担不担得起，谁又知道呢。就算是我，我也没那个信心和把握。早知道外面人心险恶，我又能怎样。”
　　“苕月觉得，您是太看不起自己了。”
　　“作为他人手下败将的女儿，再怎么争，多半也是白费心机了。”
　　“小姐何必妄自菲薄。”
　　我拿着折扇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想必爹爹不久就要来问问我的意思了吧。届时，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
　　“小姐怎么想？”
　　“我并无入宫的念头。”我微微沉吟，“可是……”
　　说话间，有丫鬟在外恭恭敬敬道，“小姐，老爷在暖春阁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淡淡的，“苕月，给我更衣吧。”
　　“小姐真要过去？老爷此时发话，必然是劝告您了。怕是大夫人来日脸上不好看。”
　　“早晚的事。我再推脱，也是无用。”我尽量面无波澜，心里却翻起了浪，“我可能去的久一些，你记得把花儿看好，别叫它又乱跑。”
　　路过荷花池的时候，遥遥看见一袭缃色衣裙由远及近而来。我便微笑，“漓妹妹。”
　　雨漓穿着缃色如意纹衣裳，浅浅的黄色衬得她越发娇俏，眉眼间还是素日的娇衿之态，一如往日般未尝将我放在眼里。“多日不见姐姐，当真是贵人了。听闻姐姐被爹爹看重，不日就要入宫做贵人了？”
　　我保持着卑微的笑，“哪里比得上妹妹？听说徐州刺史家的公子早早看上了漓妹妹，和爹爹求娶许久，只不过是夫人不曾答应呢。”
　　雨漓一滞，旋即面容微微含怒，冷冷道，“谁知道他是看上我还是姐姐呢？”
　　“自然是妹妹了。姐姐我既是庶出又姿色平平，也无甚才能，怎配与妹妹相比呢？且闻说这徐州刺史最是喜爱舞文弄墨，姐姐我才疏学浅，可是不登大雅之堂。”
　　雨漓气结，恨恨离去。
　　苕月痛快地笑，“小姐终于硬气了一回，二小姐日日发脾气惯了，还真是惯坏了她。”
　　我带笑揶揄，“雨漓一向心比天高，我不过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罢了。天色已晚，走吧。”
　　才进暖春阁便见大夫人覃玥一脸怒气地出来，见我进来更是没有好脸色，狠狠剜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我不以为然，示意苕月在外候着，走上前恭声道：“爹爹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爹爹脸色原本有些不好看，闻言倒是略微缓和了，亲切道“澜儿，坐。”
　　我依言坐下，看见旁边有一盏茶，已经没有热气，想必是阿永之前奉上的，给爹爹润润喉咙。我轻轻将茶盏推过去，“爹爹与夫人争执许久，想必口渴，喝口茶润润吧。”
　　爹爹果真饮了一口。我微笑着，看着他的面容，烛光下微微有些黑暗，他的皱纹越发明显。许是多日未见，我竟然觉得此时的他有几许陌生。这个我认识了十多年的父亲，我却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这么多年，娘亲过世以后，我伤心难以释怀，自觉寄人篱下，又不得不在继母的脸色下仰人鼻息，而他更是很少关心我的喜乐悲欢。是因为娘亲过世而伤心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没有依靠的。哪怕我还待在这户部尚书府，哪怕我还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我依然，不觉得自己足矣安稳。而选秀……
　　“你可愿意入宫？”爹爹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立时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哪怕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问，可是他真的问了，我又不知所措。须臾，我面上浮起一个悲哀的笑，直直的看着他。
　　“爹爹已经打定主意了，还问我做甚？”
　　他闻言，目光黯淡几分，“爹爹知道你聪明，也知道瞒不过你。可是漓儿，她绝不能入宫。”
　　我陡然气上心头，沉下声道：“雨漓不能入宫，难道女儿就必须入宫么？爹爹不是不知道宫里不好过，还要跟大夫人争执多日，这么苦心孤诣，就是为了把女儿送入火坑里去？”我悲愤难抑，一时悲苦难言，只觉得眼睛潮湿，鼻子难受。
　　爹爹一脸愧疚，“澜儿，不是爹爹非要你入宫，而是漓儿性情多变，又不懂世故，不识大体，实在不是入宫的好人选，倘若她来日在宫里惹下祸端，必定祸及舒家。我也是为了家族考虑，望你体谅。”
　　“体谅？”我反问一句，只觉得难过，“爹爹一向宠爱雨漓，雨漓的性子也是因为爹爹溺爱所致。如今到了这光耀门楣的好时候，倒想起女儿了。”我忍不住落泪，“娘亲若是还在，必定反对爹爹要我入宫。爹爹今日为了雨漓和大夫人争执，想必娘亲也会如此。”
　　他定定看着我，良久，长叹一声，静静道，“你是舒家大小姐，家族的荣耀，有你的责任。”
　　我闻言收起眼泪，“爹爹此话，雨澜愧不敢受。雨澜姿色普通，才艺更是平平，不敢担此大任。”
　　爹爹静默片刻，徐徐道：“为父也不求你荣耀满门，只需你保重自身，不要给自己招祸即可。”
　　我苦笑，“即使如此，雨澜也无甚话说了。”我起身，“到了如今这个田地，女儿只能领受父命。至于一切打点，有劳爹爹。”
　　他看我良久，我只是垂下眼睛，似乎他终于不忍，转身道：“好。”

　　入宫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三。一个无比晴朗的日子。一大早，我早早梳洗打扮了，乘车由一众家仆护送入宫。
　　原本没有取悦他人的心思，不过是挑了件新鲜衣裳穿了。谁知爹爹早就命人备下了裁制好的新衣，还雇佣了京城里最会梳头的嬷嬷来给我装束。我穿着一袭月蓝色织锦的长衣，腰里系着乳白色撒花绣栀子的长裙，裙上以银线织成栀子花纹样，温婉规矩。
　　我只愿，深埋人群，不做声即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女子。莺莺燕燕，各有千秋，或弱柳扶风，或明艳动人。想想宣璟城里的天子，日日有这无数美人相伴，也是乐事吧。也只有皇帝，才会坐拥天下美人，艳福不浅。
　　我无心和她们搭话，只安静在院落一旁等候。站着的旁边有一盆玉簪花，开的真是好看，雪白雪白的花朵，甜腻腻的香气甚是沁人心脾。
　　随着她们一拨一拨的被内监带走，后面的秀女也略略开始紧张了。我亦有些彷徨不安，心里开始害怕，不知道待会见到那九五至尊，我是该如何举止，但愿不要出错才好。
　　“秀女杜明兰、康婉妍、秦瑶沂、舒雨澜、赵蕙言，随我进去。”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突然响起，冷不丁吓了我一跳。
　　有几位秀女随即过来站成一排。我也赶紧过去站好。那个内监看了看，点了点头，“走吧。”
　　安庆殿里不知道点的什么香，香气扑鼻，却让我有点轻微的头痛。我们渐次上殿，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对着正殿的宝座上的明黄身影行礼。
　　内监开始唱名，“御史中丞杜如祥之女，杜明兰，年十六——”
　　我左边第一位秀女屈膝行礼，“臣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我垂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只屏着呼吸听得内监道：“撂牌子，赐花——”
　　只听得杜明兰的娇弱声线里多了一丝丝不易察觉到的颤抖，“多谢皇上……”
　　“太史令康简之女，康婉妍，年十五——”
　　“撂牌子，赐花——”
　　“轻车都尉秦岭南之女，秦瑶沂，年十八——”
　　“撂牌子，赐花——”
　　“户部尚书舒展邕之女，舒雨澜，年十七——”
　　我悚然一惊，反应过来已经跪拜如仪，“臣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只听得里面静寂片刻。
　　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低头跪着，只觉得膝盖酸痛，暗自埋怨这皇帝怎么半天都不让人起来。
　　“舒展邕的女儿？”皇帝语气温和，“听闻舒家是京城有名的书香门第，有三女至今尚未出阁。你是舒家长女？”
　　“是。”
　　“站起来。”
　　我依言起身，强忍着膝盖的不适，只含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做出恭顺之态。
　　我正想着是要被撂牌子还是留用，忽然一阵风来，殿内的一排蜡烛忽的灭了。顿时一阵香风弥漫，身旁的一个秀女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悚然一惊，死死咬住舌头，只作不见。第一回入宫面圣，我再不济，也不能失了分寸，给自己惹麻烦。
　　只听一个柔和女声缓缓道：“秀女赵氏殿前失仪，有失分寸，拉下去。”
　　声音不大，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肃穆，话语掷地有声。赵氏一惊，跌坐在地，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已经被捂住了嘴巴，悄无声息的拖了下去。
　　我干巴巴的站着，刚才的五人并列，只剩了我一个人。
　　皇帝冷不丁开口，“你倒安静。”
　　我恭敬道，“皇上夸赞，臣女不敢当。”
　　“那就留下吧。”皇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赞许，“京城舒家的长女，果然端庄出众。就……封为才人吧。”
　　殿上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我也是惊愕，向来秀女封妃都是从低阶品级做起，而我一下子跃上才人之位，实在少见。心里越发不安，然而却也只能面无波澜，“臣女多谢皇上。”
　　随着内监出去的时候我只觉得气闷。只是想着规规矩矩的来一回便好，怎么就一跃成了皇帝的才人了？这般扎眼，叫我日后怎么安稳度日？头疼。
　　内监冲我笑得那么开心，“恭喜才人，贺喜才人。您这可是头一份儿的大喜啊。”
　　我勉强微笑，“多谢公公。日后舒澜还得公公多多照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悄悄摘下腕上翡翠镯子，塞到他手中，“今日有劳您了。”
　　他笑得越发欢实，“是才人您的福气好，奴才沾光了。”
　　然而我实在是烦心不已，勉强笑笑也就罢了。

　　回府以后，爹爹对我的入选倒是颇为喜悦。雨漓和大夫人虽然也有不忿，到底也不能再把我怎样。过了几日便有教习宫中规矩的嬷嬷来到府中。父亲好吃好喝的待着，我也尽力学习宫中礼仪。到了九月，便是入宫了。
　　我知道我从此不再自由了。白天里用心学习，夜里却夜不能寐。我无比的害怕那未知的将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好好的在宫里存活下去，我也不知道从此能有什么人护着我了。我才明白，原来即使再怎么受继母白眼，爹爹也是护着我的。至少，我还是舒家的大小姐，没人能把我怎样。而一旦入宫，这一切，都要烟消云散了。
　　我是真正的孤单没有依靠了。
　　饶是我再怎么掩饰，心里也不免悲切，然而又怎敢露出来。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也就到了入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