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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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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斋后院有人擀酥皮有人调馅儿,全都包头巾戴口罩,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只有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闲着看人干活。
闲人正是乐游,她每月都会过来一两次,次次不到半个时辰就走,有点儿卫生局检查的意思。这回临时抽查了几个厨娘的手,指甲光洁圆润,指缝也十分干净,于是又赏了铜板。
“底下人可盼着您来了,如今日日都把自己打扮干净利落,都想着能得赏钱。”掌柜在一旁凑趣儿。
“如今生意好大家辛苦,赏也是应该的,还多亏您经营有方。”
掌柜一串不敢不敢,“自打换了盒子,谁都知道咸阳斋的点心才是有面子。夫人是不做生意,要是您亲自做生意,怕得是咱们裕晟朝的吕相爷。”
现在咸阳斋的点心可以选择包装,不只是普通的油纸包裹着,高中低档应有尽有,各色花样的盒子都是出自专门的折纸师傅之手,如此一来光顾的人更多,掌柜和她商量要多招两个伙计。
“伙计的事儿您定,只要人勤勉老实就行。”
看看天色,她估么着差不多了就戴上帷帽登车回府,没让掌柜送出去。
宁原道是“名满天下”的大奸宦,要是让人知道这是宁夫人产业,别说做生意了,怕是招牌都得被人砸了。
“唉哟!”、“啊!”,惊呼声骤然响起。
乐游此时正要登车,一只脚已经踏在马车上。
一向温顺的母马受惊发狂,高高扬起前蹄,眼见着带动车辕要把她卷到轱辘底下。
车夫自顾不暇,翠花尖叫出声,小林子试图拉住乐游,却连衣袖都没抓住。
此时纵马少年骤然回转,凭空用鞭子卷住乐游腰身,一把将她带到怀里。
乐游的帷帽落地,露出她惊吓失色的脸。
“谁家的小娘子,好生水灵模样。”
那少年却不肯放下乐游,甚至还轻佻地摸摸乐游下巴。
乐游出门只带了翠花和小林子还有一个车夫,如今车夫还被惊马带走了,她想着京城里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出不了事,如今后悔的要死。
趁人不备,她立即甩对方一个耳光,在少年愣怔的时候从将近一人高的马上跳下来,正好扑到翠花身上,不防把翠花扑了个跟头。
她仓皇拽起来人就往咸阳斋里面跑,身后传来少年人的大笑,“小娘子,害什么羞啊。”
乐游一手拉着小林子一手拽着翠花,大声对小林子喊,“儿子别怕,娘没事儿。”
决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身份,名节大如天的年代,就冲那个浪荡子抱这一下就够她自尽的了。
少年闲庭信步进来,鞭子抽在地面问掌柜要人,掌柜吭吭哧哧期期艾艾地说从后门走了,那少年竟真的让扈从顺着后门往外寻找。
乐游蹲在后院厢房地上,将窗纸戳破了一个孔,她看着少年离开,直到车夫来找自己才敢回家。
马车微微颠簸,轿帘隔开了贩夫走卒吆喝声的人间烟火,小空间里凝固静寂。
小林子和翠花大气儿也不敢喘,如同两个无声无息的假人。
在马车拐到宁府那条街上时,乐游终于睁开双眼,语气冰冰冷冷,“今天这事,你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给我烂在肚子里。”
小林子和翠花低头应是,兹事体大,被人知道不是闹着玩儿的。
而且,翠花大着胆子看一眼重新阖上双目的乐游,泄露出去之后,夫人不一定会如何,自己却不可能逃得过一个死字。
乐游看似沉着,实则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宁原道占有欲和控制欲极强,连出去看看铺子都是自己费了好大劲儿争取来的,戴着帷帽都嫌她抛头露面,难以想象知道此事之后会是怎样。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乐游掩面苦笑。
于是晚间宁原道回来,正房里黑黢黢的。不见三个皮猴子追逐打闹,只亮着一盏灯。
乐游一身素衣脱簪跪在地上,纸花般脆弱。
宁原道大为惊异,上前搀扶,“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乐游不肯起身,把下午的事儿一字一句说清楚。
满室寂静,灯烛燃烧的哔啵声被放大,乐游自始至终都垂头盯着自己的影子,手帕扯得皱皱巴巴,她不敢抬眼,怕看见宁原道的嫌恶。
眼前出现两只素白的手,乐游难以置信地一点点抬头。
宁原道把她扶起来,“你受伤没有,膝盖疼不疼?”
“没事,不疼。”
宁原道自顾自脱了她的衣服,乐游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不敢反抗,身体微微发抖。
膝盖上两团青紫,在雪白皮肉间格外醒目碍眼,督公亲自拿药油给她涂上。
“您不怪妾身?”看着宁原道低头专心给自己抹药的样子,乐游忍不住小声问。
“怪你什么?只恨我没能保护好你。”
宁原道长长叹气,他此时无比后悔答应乐游轻车简从出门,恨不得把那个登徒子千刀万剐。
但乐游已经被吓坏了,他当务之急是安抚自己夫人,“你怕不怕?”
“怕。”
心中大石落地,乐游扑进宁原道怀里呜呜哭。
怎么能不怕?她从一人高的马上跳下来时甚至做好断腿的准备了。礼教每个字都淌着人血,《女则》《女戒》里埋葬无数性命。
嫂溺叔援以手都不行的时代里,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被陌生男子摸了脸,简直能被唾沫淹死。
她不敢想今日要是没能成功脱身会面临怎样的境遇,要是宁原道是个古板的丈夫自己又会如何。
乐游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哽咽着说:“是妾身不懂事,以后不乱出门了。”
宁原道心都要被她哭碎了,他抚着她的背,“不怕,不怕,我给你报仇,将那畜生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不,不行,不能查,不能让人知道。”乐游激动地说。
她一把抓住宁原道手臂,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求他。
怎么查?让人去查那天在咸阳斋的登徒子是谁吗?
那样有脑子的就都知道被调戏的人是乐游。
现代被□□的女孩子去报警尚且会得到社会的羞辱与谩骂,放在封建年代,尤其乐游还是东厂提督的妻子,一旦被人知晓此事就会变成一桩恶意满满的闲谈。
到时候不仅是乐游,连宁原道都会变成天下人的笑话。
“我也没掉块肉,好好的回来了,不用查,不用。我不出门了。”语无伦次。
宁原道明白她的顾虑,嘴上答应不查,但东厂提督怎可能咽下这口恶气。
乐游哭着哭着睡着了,宁原道把她安置好带小林子去前院书房。
“你说说那畜生长什么样?”
宁原道铺好了画纸……
那之后不久,二皇子明里暗里很是吃了几个亏,曾敏也被皇上申斥办事不力。
乐游果真两个月没出门,一是吓得,再有年关将近,要准备过年的一应事物。
腊八那天设粥棚,乐游终于彻底知道了世人对宦官的鄙夷,居然连她家的粥都不吃。
“不吃就不吃吧,剩下的米捐到慈幼院,不许告诉督公。”
换个角度想也是好事儿,说明没多少饥荒,大家还能选择性地吃呢。
挺好挺好,省了一大笔银子。
被平头百姓瞧不起也好,被诏狱里的重刑犯唾骂也罢,宁府依然热热闹闹地过了这个年,各处都贴剪纸挂红灯笼。
府里上下每人都得了身新衣裳银锞子,还轮着放了假,一片喜气洋洋。
乐游让张留去咸阳斋挑点心匣子送给东厂下属,三个小孩子自告奋勇领下这项差事。
据咸阳斋掌柜的说,他们把每样点心都尝了一遍才走。
正是换牙的年纪,乐游平日不许他们吃太多甜食,这下可算是把小老鼠送进米缸里了。吃都吃了,她只能无奈笑笑,盯着人刷好几遍牙。
沿街铺子许多进了腊月就关门闭馆,擎等来年再见。
但宁原道职责所在,进了十二月就连轴转,中间只抽空回来吃过几顿饭,在宫里过完元宵节才能回家喘口气。
乐游看眼底青黑瘦了一圈的督公心疼,喂完小米粥就抱着人在新做的棉被里睡一个饱足的觉。
大概真是累得太狠,第二天日上三竿,乐游已经从花厅视事回来了,宁原道还是不肯起床。
乐游伺候他洗漱,哄小孩儿似的喂一杯蜂蜜水,督公连早饭都是在床上吃包子。
“你来。”宁原道拍拍身侧。
乐游心疼他在宫里自称奴才点头哈腰这几十天辛苦劳碌,自然百依百顺无有不应。
宁原道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两人只懒洋洋躺着,冬日上午的苍白阳光被窗上红剪纸镀上暖色,照进放下一半十样锦帐子的檀木拔步床上。
外头有丫鬟仆妇的切切私语,和叽叽喳喳麻雀声混成人间声色。
宁原道心满意足,以往年关真是“关”,是一年当中最累的时候,最怕过年最烦过年,忙不完的事儿理不完的乱。
今年他虽然还是在宫里忙得脚不沾地,但回来看见家里的剪纸与红绸,终于明白什么是“年味儿”,明白民间为什么盼过年。
宁原道牵起乐游一只手亲了亲,而后又沉沉睡去。
这边锦屏列张罗帐生香,两百里外的乐老爷这个年却是不大好过,富久县靠近山林,民风颇为剽悍,他一时半会儿连孝敬给谢大人的本钱都捞不回来。
宁原道是个无底洞,乐润出嫁也带走不少嫁妆,偏偏大儿子在国子监念书吃穿用度不能让人比下去。
乐老爷眼下日日为钱愁的焦头烂额,他本想从李氏那里周转些,但如今情势不同,李氏把钱看得死紧。
他不禁怀念起嫁妆全都贴补家用的亡妻刘氏,而后惊出一身冷汗,终于在刘氏死后头一回去趟墓前上香。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且安心投胎去吧。给乐游托托梦,让她别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