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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4、山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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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珠刚生产过,神情疲乏,头发都被汗水沾得透湿。
霁月正用毛巾小心把头发擦干,绕在头上盘成髻,再戴上昭君帽。
对于他的出现,仙珠一点都不意外,穿好衣裳,有气无力地道:“轻舟,还好吗?”
“他好着哩。刚刚见第一面,就请我喝酒。你看,这一泡尿,洒得我满身都是。”
仙珠笑了起来,伺候的宫奴都笑了。
他们都没想到不苟言笑的皇上也有这么幽默的时候。
他走步上前,紧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捏在掌心,千言万语都在这盈盈一握之间。弘毅肚腹里酝酿了千百句掏心窝子的话要讲,话才到嘴边。咏阳抱着轻舟迫不及待地进来,嘴里还嚷道:“父皇、皇阿娘,快瞧瞧皇弟弟,他睁开眼睛了。”
两人只能暂时把手松开,不仅如此,咏阳还硬挤在两人中间,把手里的轻舟拼命往仙珠眼皮子底下塞。
果然如咏阳所说,轻舟睡醒过来,圆溜溜又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使劲地这儿看看又那儿看看。
仙珠爱惜地抚摸着他的脸,对咏阳说:“这是你心心念念的皇弟弟,为他取个乳名吧。”
咏阳惊讶地看着仙珠,弘毅鼓励地道:“取个好名字,但不能是魍魉鬼魅的名字。”
咏阳翘起嘴巴,“我怎么会取魍魉鬼魅的名字。”她若一沉思,“皇弟弟的名叫轻舟,乳名就叫途哥儿好了,路途的途,归途的途。希望他这艘轻舟永远都不会迷途,即使迷途也会知返。”
仙珠心中戚戚然,当然明白这个“途”字对于咏阳是什么意思。
“途”是条长路,一来一去,一往一顾。
仙珠抚摸着咏阳乌黑的发,把她的手与途哥儿的手握在一起,“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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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在位十余年,终得麟儿,皇宫里好不容易再次听到婴儿的啼哭。民间百姓莫不欢欣鼓舞,皇室有后,国运必隆。
途哥儿百日那天民间锣鼓喧天,爆竹齐鸣,比过年,过上元,过中秋,冬至还热闹。
民间有民间的高兴,宫里的喜气不逞多让。尤其是凤鸣宫,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一会是皇上来了、一会是咏阳公主来了、一会儿是妃嫔们、一会儿又各色是礼物赏赐。
途哥儿的哭声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久违的快乐,对于另一些人,却是妄想的丧钟。
常棣从静幽无声的幽兰宫来到同样安静的英华殿。
昙华坐在秋日的夕阳里,端目看着眼前的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小鹦鹉正在一旁烹茶,看向昙华的目光似多爱怜,又似多不忍。
常棣背着手咳了两声,“好兴致,这个时候还在下棋。”
昙华笑着扬了一下头,“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棋往后该怎么下,才是个解局。”
小鹦鹉赶紧收敛心神,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烹茶。
常棣望了小鹦鹉一眼,“我是你的手下败将,帮你解局,那不是班门弄斧。”嘴上这么说着,但仍走过去,撩起袍子坐下。小鹦鹉把烹好的茶递给常棣,常棣接过后,把手一松,故意打翻在她的衣裙上。
小鹦鹉被烫得手足无措,常棣看也没看她。
昙华低道:“去吧。”
小鹦鹉捂着脸走了,常棣一动不动,盯着棋盘沉思片刻,然笑道:“这棋不好解。”
“是不好解,前路、左路、右路都堵死了。只有后路,只要肯舍了车与士,保了帅再说——”
“不可,不可。舍了车与士,前面的布局就全废了,不输也没出路。”
“还能如何?”
“下棋如为人。我这个人做人从不走没用的路,我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要我后退,不如叫我去死。所以我看,这局棋要破!”
“什么是破?”
“破——就是杀!”常棣说着突然阴阴一笑,伸手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拂,“棋盘上的排兵布阵,再精巧又怎么比得上现实中为官做相?皇上有儿子了,你在宫里的身份可就尴尬了。”
昙华笑道:“有什么尴尬的,皇上就不能有几门亲戚?我不过就是亲戚。”
“心真大!”
昙华依旧淡淡地笑着。
“你真不打算做的话,我就自己干了。”
“你准备怎么干?”
“看来你还是想的,不然不会追问,还问得这么急。就像对小鹦鹉,不是要做坐怀不乱的真和尚么?怎么也动了凡心。”
昙华像被说中心事,脸孔微微发红,“她很好。”
常棣发出阴森森地冷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包纸包的粉末,“这里面的东西,沾一点点,立即暴毙。只有有心,沾在手上,再涂在衣上、杯上、或是添在水中、食中,神不知鬼不觉。”
昙华盯着纸包,却不说话。
“这件事你不做,我迟早是要做的。”常棣站起来,阴险地道:“如果事成,另当别论。如果事败,我要是被抓,我就说你是主谋!昙华,你别想置身事外。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逃不了,你也休想!”
昙华挑起了眉,“我从没有与你做过什么,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去告发你。”
常棣笑道:“你去,你去,快快去。就问你一句,你能确定这毒药是真的还是假的?”
昙华脸色一变,“这是假的?”
常棣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皇上面前,咱们找个人试试,如何?到时候,看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但你可莫忘了,你父亲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身份。如果不是忌惮你的身份,皇上又怎么会把你送去西岭寺当和尚呢?你在这里成日地下棋下棋,下遍天下无敌手又怎么样,你——不过就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连做棋手的机会都没有。”
“你——”昙华的怒从心底涌发到脸上,挥手把棋盘掀到地上。
在外等候的小鹦听到声音,冲进来时只看到那棋子滚了一地,玉做的棋盘砸得粉碎。
从不动怒的昙华额头上青筋暴现,双手紧紧捏成拳头。众人不敢多看,更不敢相问,低着头忙去收拾。
小鹦与众人不同,东张西望。
昙华恼道:“别看了,走了。”
小鹦打了个哆嗦,有点惶恐,又有点不安。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低声下气的示好,成功浇熄了昙华的怒火,他像戳破的皮球,软了下去。
小鹦伸手到他袖中,要与他的掌合握在一起,昙华挣脱几次,还是被她得逞。
她扬起笑脸,空旷无人的大殿中,亲昵地吻着他冰冷的唇。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他的唇,也变得如她一样湿润潮湿。
他慢慢闭上眼睛,沉湎在她的吻中不可自拔。伸出手本是要推开他,结果沾上她的皮肤,就像吸附上去,不肯离开。
他的手一点一滴抚在她的脖子上,轻轻的,慢慢的,滑滑的。
夜雨霖霖,沾衣不湿。
黑夜之中,昙华一手挑着一盏四角宫灯,一手牵着小鹦的手。
“不能再送了。”他把怀里的信交给她,“去吧。”
小鹦接过信,拿在手里,踮起脚尖又亲他两下。
昙华猛然握住她的手腕,喉结剧烈地滚动。
“小鹦——”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如同暗夜跳跃的萤火虫。
他握了半天,终于松开了手。
一场秋雨一场寒。
遍花落地,金菊凋残。
韦月眉一遍一遍在灯下抄诗,不拘是什么人的,不拘是谁写的,捏来便抄。
她这样废寝忘食,已经持续了几个月。因为也不能再做什么,仙珠生下皇子,昊麟事败,朝中也再没有人能支持她,如今能自保就是不错。
她的日常就是监督常棣的功课,往日对这个弟弟本已严厉,轻骂重打,为了防止他心思杂乱,身边伺候的都是一群又老又昏聩的老仆。
明年春闱在即,韦月眉的严厉更是犹甚,常棣稍有懈怠,就是棍棒相交。
因为常棣不仅是她的“弟弟”,更是她今生最后的依靠。弥乐走后,韦韵诗就彻底疯了,这一次是真的疯,完完全全不可逆转的疯。
家门不幸,出了一个这样的人。
韦月眉不可能再靠一个疯子,能靠的就是常棣。
常棣今日,因不知去哪了一遭,耽误了念书,引得韦月眉大动肝火,用小鞭把常棣痛打了数十下。
锦儿扶着常棣回房,解下他的中衫,只见两只小腿青红紫绿,没块好皮,嚷着要人拿药酒,心疼地道:“娘娘,这次可是打狠了。公子且忍着些。”锦儿一边为常棣涂药酒,一边絮叨:“娘娘最近也是因为心里烦闷。常言道,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皇后是旧人变新人,要什么有什么,两头都占了。咱们娘娘啥也没落着,怎能不伤心?”
常棣回头,谦逊地道:“谢谢姐姐提点。我要是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也枉费为人了。姐姐打我,是恨铁不成钢,希望我在学业上多精进,好在明年的春闱博得头筹。”
“公子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公子要是真能得中状元,也算是为娘娘争了一大口气,皇上也会青眼相看,将来再配一公侯小姐,开枝散叶,韦家的声望就能重新复起。可见公子用功读书,是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