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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雪(一) ...

  •   那是个瞎子,但展瑶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那一双眸子黑得发亮,像写尽世间的笔墨,像日暮时分黄澄澄的夕照。

      她是在半路遇见这瞎书生的。她也不知这人是不是书生,只是身形消瘦,举止文雅,嗓音柔和,尤其笑起来,像一阵春风,似有梨花落肩头。

      她遇见这书生时,书生正被人诓骗。

      那骗子的技巧实在拙劣,说的谎话实在粗糙。可那书生偏生上当,她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去去,滚一边去。”她驱赶那骗子。

      骗子瞧见她手中的剑,缩了缩脖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姑娘,何必如此。”瞎子讲起话来可真好听,温柔得像一阵春风。

      可是语气里的嗔怪叫展瑶生了气,她抱剑在怀,脸颊气鼓鼓地,不等她诘问,又听那书生道:“他骗不到我,便要去骗下一个人了。”

      展瑶心里一震,只觉得连这混着黄沙的风都变软了,他“受骗”了,这世上便少了一个被骗的人。

      书生看不见,但走起路来霎是好看,玉树临风,带着几分温润气。

      展瑶本就是出来历练的,对这书生百般好奇,便悄没声地跟在书生身后。

      那书生好像没什么事儿要做,走到哪便是哪,看不出有钱也瞧不出富贵,只是爱住那繁华的酒楼,出手也是极大方的。

      书生上了楼。

      那掌柜的笑眯眯走到展瑶面前,“姑娘,公子给您留了一间上好的厢房,你若有需要,便可留下来。”

      展瑶自认轻功是好的,也不知怎么就露了馅。别人都安排好了,她倒不客气。她在酒楼住下来,每日看着书生天亮出门天黑回来。

      每一次出门,眼睛都是带笑的,每一次回来,眼里都是失落的。

      她想,书生心里怕是有一件天大的事儿,可是不好办。

      书生要走了,天未亮就离开了。

      展瑶急慌慌地抓着小二,问他去了哪里,小二哪里知道。她顺着蛛丝马迹往北走。

      再走下去便是沙漠了。

      偏巧起了风。

      漫天黄沙里,她听见得得马蹄声。于是悄悄隐匿起来。

      “眼睛都瞎了,还不死心。”大汉一开口,那嗓子便是震天响。

      “他在哪?”

      展瑶一惊,这是书生的声音,她悄悄探出头来,隐隐约约瞧见书生一身白衣,被骑着高头大马的土匪围困在中间。

      “你别得寸进尺,老子说过了,那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早死了。”

      “那好,你把他的尸骨还我。”

      “胡搅蛮缠!”带头的大汉一鞭子扫过去,书生不急不慌地躲过。

      展瑶松口气,果真是带着功夫的。她瞧的出神,听师父说,这世间最好的轻功是展南侠的燕子飞。

      只可惜展南侠早在两年前就销声匿迹了。

      听说那一年,开封府的雪比往年大的多。

      郊外的官道都被三尺厚的雪覆盖,往汴京的路被封了月余。

      展南侠也不知有什么急事,等不到大雪融化,硬生生靠着一身本事,从大雪冰封的北方到了艳阳高照的松江府。

      可惜,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道:即便如此,展南侠也没找到人,没办成事,反倒自个也不见了。

      展瑶出神的功夫,战事已歇。

      土匪尽散,风卷黄沙,只余一身白衣,那书生……会功夫的书生站在原地,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和茫然。

      她慌忙起身,紧走几步。

      却听那书生道:“莫要再跟着我。”

      “我可以帮你。”

      书生似乎是笑了,“寂寂人间雪,茫茫黄沙里,我却不知要如何寻他。你又如何帮我?”

      展瑶是个不听劝的,书生走几步,她就跟几步。可惜,她常常跟丢。书生的轻功可真好呀。

      到了边陲小镇,她就不怕了,只要去最繁华的那家客栈,一定能找到书生。

      她问:“瞧着你不像个奢侈的,怎么住宿这么挑剔?”

      书生其实不怎么笑,但是笑起来可真好看,他看着手中的酒盏,明明看不见,黑亮亮的眼睛像藏着星子,道:“我曾也不是挑剔的。”

      那便是后来因为其他事改变了?展瑶小时候除了习武便是看话本,自以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却听书生似是自语,“寻人便要寻着那人的习惯……。”

      “你在找谁?他长什么样子,兴许我能帮上忙呢?”展瑶没说出口的是,你都看不见了,就算遇见了也有可能错过。

      书生却不说话了,低垂着头,眼睫颤巍巍的,日光照在他的鼻梁上,让他被阴影遮盖的那半张脸,看起来有些委屈,“我瞧不见,他却是能瞧见我的。”只要他能瞧见他,就一定会走过来的。

      “他如果避着你,不见你呢?”展瑶随口一说,那书生反而像要落下泪来。她慌了神,何时见过书生这般样子。她不知如何是好,想道歉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那……他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书生转身回房间,上楼时差点踩了空。

      怎么会有那么小气的人?能让一个瞎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展瑶想不通,书生又把自个关在房里不出门,她觉得无趣,便回了一趟师门。

      可是,她若知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打死她都不会离开的。

      书生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听掌柜的说,那日小镇里来了个富贵的公子,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身后跟着一堆的的侍从。

      “听说那公子姓叶,要我说,这叶公子保不齐是辽皇室的。”掌柜言辞凿凿。

      “书生呢。”展瑶着急。

      “这……。”

      那日,叶公子的人马冲撞了行人,正巧书生出门,救了一个小孩。

      “书生公子可真是好功夫,一身正气当街一站,漂亮的很呐。可惜叶公子不是好惹的,非要请他去府上坐坐。两相僵持间,打对面来了一顶软轿。”

      “来者是谁?”

      “那轿中人没露面,只露出一只手来,皮肤白的发亮,手指细细长长的。”

      “是个姑娘吧。”

      不知不觉间,客栈吃饭喝茶的众人围在一起,听掌柜讲述那天的事。

      掌柜摇头,“看手是这么回事,可那人讲话了,是实打实的公子。后来,听恰好遇见这事的商客说,这人口音听着像宋人。”

      “快说后来怎样了!”

      “后来,轿子中的公子只说了一句话。他叫那叶公子为大哥,说,大哥,今日是舒儿生辰,不要误了时辰。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才算解了。”

      “书生呢?掌柜的你还没说书生去哪了?”展瑶追着掌柜问。

      掌柜回到柜台前,噼里啪啦地敲算盘,“我哪知道。”

      话到这儿,故事完了,线索断了。

      这小镇中,找人的人便换成了展瑶。

      不日,镇中来了个说书先生。

      说的是那年辽宋之战中,出了个白袍将军,那将军不足弱冠,好一个潇洒无双,真真是贵家子弟足风流。一把银刀穿阵杀敌,好不威风。可把宋人多年来受得气给出了。说来也巧,偏是这年宋汴梁下了足足三尺厚的大雪,后续补给迟迟不来,生生断了粮草。

      说书先生惯会吊人胃口,今日这段子说到此处便了了。

      展瑶被好奇吊得抓心挠肝,跟着说书先生连哄带吓的,硬是拉着先生在巷子拐角说了下去。

      说书先生叹气:“本就是个嘴皮子的营生,三分真七分假,我又不是军中人,哪里知道后来。只是听人说,宋辽在边境打了最后一战,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宋军又断了粮草,眼看就全军覆没了,没想到天降救星,有人说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展南侠,连盔甲都没穿,就执着一把剑直入敌军。可惜,来晚了,宋军损失惨重,辽也元气大伤。”

      “再后来呢?”

      “哪那么多后来,”说书先生挠头想了想,“白袍将军我是不知道,估计前有追兵后无补给的,性命难保。那展南侠……听说在惨不忍睹的战场留了三天三夜。”

      “找人?可找到了?”

      “我怎么知道……。”说书先生伸个懒腰,“黄粱一梦二十年,功名利禄皆尘土。真真假假人间世,嗔痴妄念一场空。”

      展瑶寻不到书生便也不寻了。

      这小镇因着辽公主府的喜事热闹了起来。

      公主家的小郡主要过生辰了,听说小郡主的父亲是位宋人,向来眷顾这边陲小镇。

      展瑶凑热闹,跟着贺喜的人在公主府的流水席上讨了一杯酒。她没瞧见想找的人,百无聊赖的出了门。

      小镇人不多,大半还去了公主府。

      街上清净,却有人直奔展瑶而来。

      展瑶跟着黑衣劲装的侍从到了那轿子跟前。

      轿子中的人听起来气息不是很足,嗓音极轻,展瑶听得仔细,这是大宋江南一带的口音。

      “敢问姑娘,近日怎么只你一人?”

      “公子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本姑娘向来都是一人。”展瑶话音未落,一枚玉石便蹭着她的发丝掉在地上,她恼怒地摸了摸凌乱的鬓发,却也不敢发作。

      轿中人似乎是笑了,“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他去哪了?”

      展瑶心思电转间,恍然大悟地盯着轿帘,“你跟踪我?”所以才知道她一直跟着书生。

      轿中人不答,展瑶却觉出一丝不屑,她稳稳心神,隐约觉出一些道理来,“你……你是在找那位书生?可你……你才是见他最后一面的人。你为什么要找他?你们是故人。”

      风寂寂。

      轿中人沉默了半天,道:“你是说,那日之后,这小镇便没了他的踪迹。”

      “你找他是要寻仇?”展瑶问,轿子却已经转了方向,她跟上几步,道,“我回了一趟师门,见到了南侠展昭的画像,和那书生是很像的。我听着你也是宋人,若是能见着,能否把他送回去。如今他瞎了,瞧着怪可怜的。”

      再往前,展瑶就跟不了了,侍从拦着她的去处。她看着侍从腰间刻着“耶律”二字的腰牌,摇头叹息,“好好的公子,看起来武功也不弱,怎么就成了大辽的驸马爷。”

      整个边关小镇,谁人不知,那驸马爷是位才情双绝的大宋公子哥。

      “展某唐突,听阁下声音,像极展某一位故人。”

      “阁下怕是认错了。”

      “敢问阁下,可认得锦毛鼠白玉堂?”

      “在下孤陋寡闻,不曾识得。”

      “展某最后一问,阁下生于何处长于何处?”

      “生于宋,长于辽。”

      那日,书生追着轿子到了僻静处,他拦下众人,如是问道。

      白衣白袍的公子坐在轿中,眉心微蹙,这书生当真冒失,可他倒不觉得被冒犯。

      两人话到此,便散了。他回到府中,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信手倒进了花盆中。皇室御医,当真庸才,这药喝了许久,却不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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