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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是否累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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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忽然有了明亮冷淡的灯光,淡金色的流光落入窗内,渐渐凝成了一抹身影。
白色的衣衫上浸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色,他挽起的袖管下,两截冷白的手臂也沾了斑驳的血迹,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也仍然是浓稠未干的血腥。
傅沉莲将书包扔在地上,一边朝着浴室走去,一边用手去一颗颗地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沾了不少血液痕迹的衣衫被他脱下,扔在地上时,便有燃烧的莲火凭空乍现,直接将那衣衫烧得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浴室里占了半面墙的镜子里映着他苍白的肌肤,明明外表看起来清瘦的身形,此刻没有衣衫遮挡,却又肌理柔韧,线条流畅。
脱掉长裤,他直接按了开关,花洒里顿时便有冰冷的水喷洒出来,淋在他的身上。
绵密的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从喉结再到胸膛,直至轮廓清晰的腹肌,冲刷着他的身体,再没入人鱼线深处。
他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清洗着自己手上的血迹,那种肮脏又血腥的味道到底还是没能冲刷干净,弥漫在满是水气的浴室里,他也许是忍了很久,但还是忍不住在如注的水流下,躬身干呕。
脊背弯曲时,他后背的肩胛骨宛如蝶翼,藏在薄薄的肌理之下,脆弱又动人。
后来水声渐止,他伸手将额前湿润的碎发给撩起来,镜子上已经铺满一层浅薄的水雾,朦胧到根本照不出丝毫的影子。
他用手掌抹开些许水雾模糊的痕迹,水珠从镜子上滑下,他静静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脱去了白日里的伪装,此刻他面无表情,那双眼睛撇去浮于表面的温和,只剩下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浓暗。
轻轻深吸一口气,他的指节曲起紧握,手背的青筋一时凸显得更加分明。
浴室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水滴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他的脸色苍白,薄唇却好似染着绯红的颜色。
也许是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铃铛声响,那也许只是她午夜梦回无意识地翻身所致。
“我该再耐心一点,是吗阿秋?”他忽然轻声呢喃,在这样静谧空荡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彼时正在睡梦之中的赢秋,仍然摆脱不开那个重复纠缠了她许多个夜晚的梦境,少年的嗓音越发清晰,贴在她的耳畔就又渐渐地与另一个人重合。
赢秋骤然惊醒,手臂上仍然被外婆绑着绳子,她愣愣地睁着眼睛,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心头好像总有一块地方是空荡的,那里也许锁着一段被她遗忘了的过去,就是她那半年里每个夜晚里都想不起的梦境。
她不知道自己梦游的时候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脚腕上那只脚环的来历。
此夜静默无雨,玻璃窗也关得严实,也没留下半点缝隙,但她却不知,窗台上透明的玻璃罐里生长出来的那朵玄莲花的花瓣稍颤,无风而动。
夜里醒过一回,赢秋再睡就睡得不够安稳。
因为家里的收入来源都靠赢秋的妈妈盛湘月一个人工作,而黎秀兰这两年眼睛越发不好,没办法再作那刺绣的营生,可她又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承担家庭的重担,于是这些天也就去了她认识的小姐妹赵金美的饭馆里帮忙,多少也能赚点钱。
所以这两天,她一直都是先做了早饭,再叫赢秋起床,中午的时候就又从饭馆里打包饭菜回来当做赢秋的午饭。
“小秋,吃饱了吗?”黎秀兰看她将碗里的粥都喝光了,就问了一句。
“吃饱了,外婆。”赢秋点点头。
黎秀兰这就扶起她,“要在院子里跟旺财玩儿,还是去房间里?”
“我想在院子里。”赢秋说道。
于是黎秀兰就将她扶到了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又将小狗抱到她的身边,让它趴在长椅上。
“小秋,今天小傅有些事情,不会过来。”
黎秀兰把医生开的消炎药拿过来,又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递到她手里,“你先把药吃了。”
赢秋感觉到手掌里多了几颗东西,她喂进嘴里之后,就有水杯凑近,温热的水并不烫口,她稍稍仰头就着水,把药咽了下去。
“我得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你就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的。”
黎秀兰每天都会这样嘱咐赢秋一遍,她总是不放心赢秋一个人在家,可生活所迫,这又哪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也幸好,现在的手机,基本都有了语音拨打电话的功能,她也不用担心赢秋连给她打电话都打不了。
“知道了,外婆。”赢秋抓着黎秀兰盖在她腿上的薄毯,点了点头。
当黎秀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赢秋听到院门被人打开,又再次合上的声音。
周遭安静下来,只有她身边的小狗还在哼哼唧唧地往她怀里拱。
当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脸上就已经不剩什么笑容了,院子里所有的动静落在她的耳畔,就会显得清晰许多。
外婆走的时候忘记帮她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也没有什么歌可听,她只能坐在长椅上,轻轻晃荡着双腿,用手摸着小狗的脑袋。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暖,又或者是昨夜本就没有睡好觉,赢秋靠在椅背上,睡意朦胧。
长椅前后轻轻摇晃着,她脚腕上那只脚环垂下的两只银铃轻轻颤动,她听不到它们的响声,可它的声音却像是长了翅膀,落在另一个人的耳畔。
房间里窗帘是厚重的黑色,完全遮挡了外头的强烈光线,于是整个房间里昏暗得就像是永远不会明朗的长夜。
铃铛的声音空灵清脆,一声声,一阵阵,就那么响在床上那人的耳畔。
他骤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时,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他光/裸的胸膛,片刻后,他长舒一口气,忽然又闭起眼睛,大约是在听他耳畔的铃铛声响。
这样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既陌生,又讨厌的地方,可偏偏,这里有她。
好像所有的难以忍耐,都能因为这样一个理由,而从喧嚣归于平静。
他再睁开眼,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衣帽间里,套了一件黑色的卫衣,又换了一条简单的牛仔长裤,在洗手间里洗漱完之后,便下楼走到流理台前,先倒了一杯水,却也只喝了一口,随后他就搁下水杯,手指间捻了些鱼饲料,随手扔进了透明的玻璃鱼缸里。
里头的游鱼颜色各异,尾巴在水里摇曳如蝶,一颗颗的泡泡从水里蔓延,又在水面破开,他站在那儿多看了两眼,便又去了流理台边的水槽前洗净了手。
从冰箱里拿出他昨天就已经做好的咸蛋黄,然后就开始用中筋粉和面,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像是已经十分熟练。
含着一颗椰子糖,他靠在流理台前,漂亮的眼睛半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不再刻意表现温和的一面,他的眉眼便有一种颓靡阴沉的美。
烤箱的时间一到,他才又站直身体,也懒得走过去,淡金色的流光如一只无形的手,打开了烤箱,托着烤盘里表皮金黄,又形如花朵的蛋黄酥轻放在他的眼前。
形似花瓣的漂亮形状经过烘烤就变得更加轮廓清晰,他扯了一下唇角,大约是有些满意的。
当他的身形渐渐在那间小院子里凝聚成形,那边摆在她窗台里侧的那朵玄莲花金光微泛,他手里提着一个纸盒,也仅仅只是手指勾着盒子上的细绳,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眼便望见那个已经仰躺在椅背上,沉沉睡去的女孩儿。
小旺财发现了他的身影,一下子抬起脑袋,但见他轻飘飘的一眼看过来,它又垂下脑袋,也没敢动弹。
傅沉莲走过去时,步履刻意放得很轻。
他的身影替她稍微遮挡了一些阳光,在她眼前多留了一层阴影,于是她的眉头无意识地舒展开来一些,但后脑抵在椅背上睡觉的她,嘴巴却也无知无觉地微微张开了些。
傅沉莲将滑到她膝盖的薄毯往上拉了一些,盖住她的胸口,伸手想要去触碰她鬓边的浅发时,他却又迟迟未动。
也许是有什么话想说,可他喉结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最终,他只将手里的那盒蛋黄酥轻轻放在她的旁边,再看向她身边趴着的那只小狗时,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刹那间,他的身影破碎成一道莹润流光,就在小黄狗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消散无痕,于是它吓得“汪汪”叫了两声,整只狗都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长椅晃动,令睡梦中的赢秋陡然惊醒,她听见小旺财的叫声,就连忙摸索着去探它所在的位置,“旺财你怎么了?”
小黄狗胡乱“汪汪汪”了一通,它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的小主人表达它好像撞到“鬼”的心情。
也是这时,她忽然触摸到了长椅上的纸盒。
摸着纸盒的边角,她还有些奇怪,难道是外婆走的时候放在这儿的?
等她拽掉上头绑着的细绳,打开盒子,就闻到了香味,她从里面拿了一块出来,试探着轻轻地咬了一口。
竟然是蛋黄酥。
虽然没有豆沙的味道,甜味少了许多,但这种咸香酥软的口感却依然很好吃。
小旺财早就已经跑走,缩到它的狗窝里怀疑狗生去了,赢秋吃着蛋黄酥,长椅前后晃荡,有风迎面而来,却是温柔收敛,吹面不寒。
时间对她来说,还是流逝得太慢,她好像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外婆的推门声传来。
心里总有些不大安宁,可她却只能坐在那儿枯等着。
她的眼睛越来越没有办法真切地感受光的明亮与昏暗,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直到她终于听到推门声响起,她就立刻喊了一声,“外婆!”
可当她听见高跟鞋的声音,脸上的笑容又稍稍凝滞,她不由地坐直身体,“是谁?”
“小秋啊,我是你赵婆婆。”
同她外婆全然不一样的一抹声音传来,当她走近,赢秋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赵婆婆,我外婆呢?”赢秋连忙问她。
赵金美原本是有些犹豫的要不要告诉她的,可看她这么着急,她又不可能瞒得了多久,索性也就说了,“小秋,你外婆她……今天在饭馆里滑倒了,撞到了头,所以……”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长椅上的少女忽然站了起来。
当赵金美带着赢秋赶到医院里时,黎秀兰已经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了。
听到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赢秋高悬的那颗心才放下些许,她深吸几口气,坐在赵金美找来给她的轮椅上,手却还在抖。
“小秋,你外婆还没醒,等她醒了,你再去看她,好吗?”赵金美和医生说完话之后,就过来蹲在赢秋的面前,温柔地说。
看见赢秋沉默着点头,她才又开口道,“小秋,都是我店里那个店员不小心,拖了地却没好好擦干,你放心,你外婆的医药费啊,我来出。”
赵金美的儿子是做房地产的,如今也算是个挺有钱的老板,她是不想闲着才开了个饭馆,原本也是好心,因为黎秀兰平时又不肯接受她过多的馈赠,又总想着出去做点什么才好,于是她就干脆让黎秀兰去她店里帮忙,让她补贴点家用。
哪知道,今天却出了这样的事。
“我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她今天晚上就会坐飞机回来了。”赵金美还在跟赢秋说话,却不知道这个垂着脑袋的女孩儿到底有没有在听。
盛湘月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十一点。
她也没回家,直接跑到了医院,却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窗边的女孩儿的背影。
有个护士上去递了一杯水给她,她说“谢谢”的声音都很小。
医院里的灯光是冷淡浅白的颜色,照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暖。
盛湘月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轻声唤,“小秋?”
“妈妈?”
女孩儿抬起那双空洞的眼,仿佛只是在听见这一声轻唤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盛湘月推着赢秋走进病房里,里头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冰冷的仪器偶尔会发出声响。
“妈妈,外婆还没醒吗?”
赢秋忽然轻声问。
“嗯,小秋别担心,妈妈问过医生了,外婆没事的,会醒的。”盛湘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
赢秋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过盛湘月,当她们再见时,却是如此匆忙又满携愁绪。
这样的长夜,赢秋同盛湘月一起窝在旁边的病床上,她被盛湘月抱在怀里,可那双眼睛却仍没有闭上。
“妈妈,”
她忽然又唤了盛湘月一声。
“怎么了?”盛湘月将被子往她身上盖得更严实一些,嗓音柔和。
“对不起。”
她却忽然听见怀里的女儿小声道歉。
赢秋的嘴唇抿了又抿,嗓子也有点发干,“是我,成了你和外婆的累赘。”
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呢?
赢秋也想过这个问题。
曾经的生活其实也没有那么苦,外公还在的时候,爸爸还在的那时候……妈妈找了一份很轻松的工作,就在庆沣镇上,安安心心地画画。
妈妈想成为一个画家,虽然那条路也许是漫长的,但因为喜欢,所以对于她来说,再漫长也值得。
爸爸是最支持她画画的那个人,但后来,他生病去世了。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赢秋都快要忘记,她原本并不是盛湘月和赢嘉楠的亲生骨肉,他们在庆沣镇的月亮湾里捡到了她。
他们给了她足够的爱,外公和外婆也很爱她,所以就算后来渐渐长大的她常在邻居的那些风言风语里听到她是被捡来的这样的话,她也没有那么在意。
爸爸曾经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说,“小秋,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们都很爱你,就够了。”
赢秋一直记得他说的话,心里藏着的那份感激混合着越发浓重的亲情在她心头长成了参天大树,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缺少过爱。
直到后来她的外公离世,每两年爸爸也紧跟着去世……她最爱最爱的家,早已风雨飘摇,只剩她和外婆,还有妈妈。
而家里的重担,就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身上。
为了让妈妈不要那么辛苦的这个目标,赢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自己的精力投注到了学习上,她想要考一个好的大学,再找一个好的工作。
可是这一切,都无声终结在了她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二个夜。
“小秋,你从来都不是累赘。”
妈妈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赢秋听见她的声音,就紧咬着唇瓣,绷直下颌,强忍着眼里的泪意。
“妈妈和外婆,都很爱你。”
盛湘月也在强忍着,她不愿意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表露出最孱弱的一面,哪怕她早已经被这世事生活磋磨得疲惫不堪,她也还是想在赢秋的面前,做她的依靠。
她已经是长大很久的人了,
从父亲去世,再到丈夫离世,她早已经没有资格软弱。
第二天一早,盛湘月就把赢秋送回了家里,还拜托赵金美中午去给她送早饭和午饭,而她则趁着这好不容易请来的几天假,在医院照顾黎秀兰,晚上才回家。
当傅沉莲再度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那只小黄狗亲眼见他凭空出现,又吓出了“汪汪汪”的叫声。
“谁在那儿?”坐在长椅上的赢秋回过神来,出声道。
“是我。”
傅沉莲的目光停在她微红的眼睛片刻,才开口。
“傅老师……”
赢秋的睫毛动了一下,她再度垂下头,一时间也没有讲话。
“我去看过黎奶奶了,她已经醒了,你不要担心。”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银丝眼镜下,那是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瞳。
“嗯。”赢秋低低地应了一声。
院子里安静下来,傅沉莲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直到她忽然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好像还染着几分迷茫,“傅老师,没有眼睛,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我学了盲文,也没用。”
她始终在黎秀兰和盛湘月的面前都不肯掉一滴眼泪,可当此刻,当她不自觉地在他面前说出第一句话,她就已经有些忍耐不住。
眼眶红透的瞬间,她的声音也有了些哭腔,“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就好像一直被她狠狠压在心底的种种绝望与迷茫都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未来。
曾经她眼睛的治疗费用都快将这个家庭压垮,即便舅舅已经坐了牢,但他们家徒四壁,又能拿出多少钱来赔偿?
无论是外婆,还是妈妈,都为她承受了太多太多。
傅沉莲看着她哭红眼睛,已经哽咽到语无伦次,他听见她忽然轻轻地又说一句,“她们该把我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