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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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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善逸七岁,已经看过海了。
他养过两只猫,一只吃得很多,做得很少,一只吃得很少,却整天都去屋外,山的另一边晃荡。后来第一只猫死了,在他十一岁,洪水猝不及防冲下来。天上有一只眼睛,送走了巨大的土石、沟渠,还有古树,以及猫。它僵硬的尸体在三天后被发现,岩石溶了一块洞,它就躺在里面。第二只猫陪伴他到十八岁,已经太老了,眼睛转着,琥珀般流下眼泪,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已很少动尾巴。我妻善逸在一个早晨瞧不到它,知道它是自己走了。
两只猫,一只埋在了他的屋脊下,像是一支桥;另一只奔逃,随处可见。这里的雨季漫长,拍打树叶,光点斑驳,我妻善逸便从这些影子中发现他的猫。无数的。脱毛的时候会麻烦些,光晕照着眼睛,让人睁不开眼。
到了新年,从寺庙台阶上走下来,他便回去做饭。水开了,沸腾的蒸汽烫到手。爷爷教他做古老的食物,用面粉团起,手掌卷成扁扁的圆。我妻善逸七岁去看海,不情愿地上前,站不稳,吃了一嘴沙,他的表兄在后头笑,浪花追逐他站立的动作,肘关节阵阵发痛。那时他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月亮:扁扁的,狭长,不回应。
十八岁他独身一人走出山,去读大学,打工,骑车会路过港口,成排的鸟群抛弃风暴,风和日丽。冰激凌店售卖优惠券,有专门给鸟兽喂食的小袋,他不予理睬,蹬着轮子路过夕阳,路过斜阳,路过晚霞。红色的天光混合着雨滴,好似脆弱的油画,没干时被踩了一脚,爆出几颗橙黄,毁了半边的天。落下来,却又一脉相连。绿植在那夜疯长,邻居家说这是有天相。
大三,我妻善逸在公司实习,做一个很小的助理,成天和屏幕打交道,两眼坠坠,茶包已不管用。新年缩进被炉,吃酸到牙齿掉了的橘子,果啤没开,度数像是玩笑。红头发的学弟跟他说新年快乐,他蜷进温暖里,红白歌会唱了首爆难听的歌,遂一边笑一边打字,但在最后又全部删掉,只说:恭贺新年,顺遂如意。
围巾包着脖子,如猫咪团了一圈枕后颈,风吹着,不大,但脸还是冷。我妻善逸蓦然想到自己那两只猫。它们的花色都很杂,在市面上很便宜,抓一只是一只。包括在他小区流浪的家伙里此类也繁多,有的还做了霸王,占领了一个废弃桶,后来不见了。但只要他路过,就能听见空桶里喵呜喵呜叫。
而如今下小雨,水落下,流进下水道,没有泥土的气味,也不是松木之类。我妻善逸打伞走至港口,越过栏杆,手指有些湿润,鼻尖微微发红。他来看日出,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我妻善逸毕业了,且恭贺乔迁。
但他想回去了。没有哪一天我妻善逸不想着家乡。那座开满桃花的山,虽然很多树苗栽下去又死了,但残枝再过个几天又是春天。他在树下埋过酒,煮丸子必定要用原生木柴,淀粉有清甜味。
这场雨下得格外长,说是千里之外涨潮,顺着陆风海风一齐明亮。云朵厚重铺张,人走底下像小船,不留神就会翻。到公寓,他把伞收好,门窗弄实,去年的福字揭了一角,调料包撒到桌上,粉末藏在空气里让我妻善逸呛得咳嗽。
等速食面烧熟间,我妻善逸睡着了。他看见那条他走了千百遍的那条小路,身姿轻盈,如一条鱼,他的确想过自己是一条鱼,但只是隐没于人潮的大海了。而脚底竹板咔哒咔哒响,夜有蓝火,不再哭泣地奔逃。祭祀催他来上一些贡品,我妻善逸从木屋里挑挑拣拣,最终还是用五千日元买了圆符,支付灵魂之外的纸币。打扫很麻烦,他学着老人在家具上洒水,木头磕绊磕绊,和他说话:回来了?他于是点头:回来啦。窗外还是雨,一年到头就没停过,一只手数不过来,两只手也没办法。我妻善逸握不住生命、生活、生机,他听到的是万物死去、又复活的声音。
好像一场雨啊。你听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