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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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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和杜景渊一起来到王秀娟家门外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王秀娟家住的地方,可以说是整个桦城发展最慢的一个区域,算是原本的老城区,但居住人口密集,空间也算不上多大,所以虽然政|府多次提出改建,仍然没有什么承包商看好这块地方,原本的拆迁计划也就一拖再拖。
家中只要稍有些积蓄的,基本上都陆陆续续搬离了这里,将这个地方的房子闲置着,或是租给外来务工的人,一边多多少少赚着租金,另一边也等着什么时候这片地真的拍卖承包了出去,他们好能借着拆迁赚上一笔。
桦城的其他地方,已经基本看不到这样低矮的平房和筒子楼了。
还住在这里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警方管不过来,这里的人出了什么事也不愿意报案,渐渐的就成了一些人嘴里的“三不管”地带。
王秀娟一家在这个地方还没有荒废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一住就住了一二十年。
杜景渊把车停在了外面的街口,轻车熟路的带着沈默穿过了一条幽窄的巷子,再到街面上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怎么不走正街口?”沈默问。
“正街口那边有个烧烤店,有混混彻夜在那胡闹,见到生人就拦街,报警抓起来也关不了几天,出来还是这个德行。要从那儿过就得打架,打服了才能亲如一家。”杜景渊侧头看了一眼还穿着警服长裤的沈默,轻笑了一声,“沈队手痒想打架了?”
杜景渊看着站在他身边衣着利落却面无表情的沈默,一时间竟有些好奇这样一个人和人动起手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也是这样波澜不惊吗?
沈默没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四下打量了一圈。
周遭的筒子楼外墙仍然是裸|露出来的老旧红砖,昏黄的灯光从窗口散出来,随即和夜色融为一体。楼道里奢侈的装着声控灯,随着他们一走一过偶尔亮起。
一楼的某一户似乎在做饭,隔着窗子“笃笃”的切菜声不绝于耳,不时还能听到夫妻之间毫不收敛的吵架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筒子楼的右侧是一片平房,也只偶有几户亮着灯,灯色暗沉,沈默借着月光还能看到不远处平房房顶上被用砖石木料压实了的大片塑料与棉被。
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的夜路走起来实在是过分吵闹,但在这吵闹中却又隐隐透露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暮气。
王秀娟的家就在这蔼蔼暮气的尽头,是间平房,房后是两棵比一旁的筒子楼还高上一截的老柳树,下垂的枝条间隐隐透过正街上耀眼的光影,斑斑驳驳的映射下来,在只差一指便能落在王秀娟家门前的房檐上戛然而止。
杜景渊抬头向沈默示意了一下:“就是这儿,我去敲门?”
沈默看着那扇有些破旧的门,迟疑了一瞬,随即缓慢的点了点头。
杜景渊看出来他的迟疑,正想打趣他几句,忽然,屋子里传出了王秀娟的声音。
“是谁在外面啊?”她的声音比起上次沈默在警局见她时又苍老了些,轻微的虚弱中掺杂着不容忽视的沙哑。
随即,那扇边缘上隐约带着锈迹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人颤颤巍巍,扶在门上的一双手已经显露出了嶙峋的瘦骨,随意挽起的头发也已大半见了白。
看见门外站着的两个人,王秀娟明显楞了一下,但很快就点头向他们打了招呼:“小杜啊,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还有这位……这位警官,有什么事进屋说吧,外面凉。”
两人跟着王秀娟进了屋子,才发现屋中一片狼藉,就快没了落脚的位置。
王秀娟从旁边给他们拿了两个三角的铁皮圆凳,弯下身帮他们收拾出一块空地,对两人说:“坐吧,坐着说。我收拾收拾这屋子里的旧物什,有点乱,你们别嫌弃王姨。”
“怎么忽然想起收拾东西?”杜景渊没有坐下,弯下身帮王秀娟捡起了几本散落的书。
“你刘叔……他不是……进去了吗。我这两天,去找人打听了一下消息,说是肯定要赔钱,少说也要二三十万。”王秀娟叹了口气,扶着一旁的架子坐在了一个最多只有十厘米宽的小凳上,凳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一时之间发出了一声哀鸣。
“我想着,收拾收拾这屋里的东西,实在不行就把这房子卖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房子,但多多少少也能凑上一点儿,那姑娘家也不容易,是我们……我们对不起人家……”王秀娟说着说着,眼角不受控制的淌下一行泪来,被她抬手用袖口抹去了。
王秀娟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实在不妥当,她既不想向两个孩子借钱,也不想对着外人卖惨,只是心里的苦憋了这么些个日子,这儿一见到人,便有些忍不住憋在心底那种倾诉的欲望。
平复了情绪,王秀娟抬头道:“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你们忙活了一天,别因为这点事儿再闹得心情不好。这位警官这么晚了过来我这儿,是不是我家老头子那边有什么事啊?”
沈默叹了口气,对王秀娟说:“没什么事儿,筹钱的事您也不用着急,您……您爱人已经被送去做刑事责任能力认定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就能出结果。我们内部估计,应该是不需要承担什么刑事责任,只需要进行一些必须的民事赔偿,具体的您等法|院那边的通知,不要听信那些无关人员的判定,容易被骗。至于我……我今天……”
沈默正在犹豫如何表述自己今天过来的意图,在一旁看着的杜景渊便开口把话接了过去,帮他解了围:“沈队长今天过来是因为我下班的时候正好碰上他,我跟他说打算过来看看您,他就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听了他们的话,王秀娟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轻信别人……但不做点什么,我这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法好好招待你们……”
说着说着,王秀娟喉中又带上了几分哽咽。
“你不用管我们,阿姨。”杜景渊安抚道,“我和沈队就是过来看看,有能帮上您的地方我们就帮一把,省得您太辛苦,累坏了身子。”
“哪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快回去吧,瞧你这身上穿的衣裳,哪能沾灰啊。”王秀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放在门边窗台上的抹布,“能有人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房间里因为王秀娟的这一句话,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杜景渊站在原地,看着王秀娟的背影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都没有开口,缓和气氛的重担一下子撂在了沈默的肩上。
他思来想去,看着一地的狼藉开口道:“我们帮您把这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吧。”
说着,沈默弯下腰去,一件一件的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分门别类的规整到一旁的角落。
杜景渊这时也回过神来,迎合着陪沈默收拾起东西来。
王秀娟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们去了。
正收拾着,沈默忽然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已经摔出了裂纹的玻璃相框,相框里是年轻时候的王秀娟与刘诚业,两个人拉着手站在油菜花丛中,身后站着一个扶着他们肩膀的年轻人。
那时似乎阳光正好,连铺在地上的影子都镶嵌了一道金边,站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笑得一脸灿烂。
“这是……”沈默拿着相框,下意识的回过头去询问杜景渊,却不曾想杜景渊已经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离他更近的变成了暂时最好不要受到刺|激的王秀娟。
见他转身,王秀娟便走了过来。沈默这个时候再想说没什么然后把相框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王秀娟看到相框,从沈默手中接了过去,抬起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
杜景渊听到两人说话,也走了过来,站在了沈默身边。沈默看到,王秀娟拿着相框的那只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是我儿子刘冬,那时候刚考上桦大的研究生,我和老刘去看他的时候,冬冬带着我们照的。”她的语气里满是怀念,但又隐隐在那段静好的往事上笼了一层转瞬即逝的水汽,像偶然拥抱过潮汐。
沈默沉默着,站在旁边让自己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冬冬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来不用我和老刘操心,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临走那年还给我打电话,说拿到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在权衡是工作还是考博。”
“他研究生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和老刘都临时加班,过不去,冬冬还说等晚上回来给我们看照片,说是几个人一起找了一个专业的摄影师,拍出来的肯定好看。”
“谁也没想到,就去参加了个同学聚会,人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老刘看见孩子尸体的时候,当场就昏过去了,之后一直神经兮兮的。警察说我们冬冬吸毒,死因是吸毒过量……我怎么都不相信……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冬冬连奖学金都一分不差的给了我和老刘,哪来的钱吸什么毒……直到最后……”
王秀娟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刚刚忍住的眼泪又一次断了线似的滴落下来,眼底一片通红。她咬了咬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才哽咽着把话说完:“直到最后给我们看了冬冬的尸检单子……上面真真切切的写着毒品含量超标……”
强忍着说完这些话,王秀娟终于抱着那个碎裂的相框失声痛哭,哭声扯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肺,犹如无数沾肉带血、透骨穿肠的软刺,就这么直直的扎了下来。
刘诚业日复一日的医药费没有压垮她,邻里间经年累月关于刘冬的风言风语没有压垮她,连巨额的赔偿她也付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试图弥补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但就在看到旧照片的这一刻,王秀娟忍不住了。
她守着一道将熄未熄的烛火过了太多年,以至于忘了真正的光是什么样子,原以为往后余生便只是如此,有捧烛光也可得过且过,却不曾想这烛火也会悄无声息的灭了,留给她看不见希望的永夜。
离开王秀娟家之后,沈默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杜景渊将他送回到警局门口,他才低声的道了个谢。
杜景渊看着沈默的身影消失在警局大楼里,伸出手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褐色的旧款皮质钱包,里面没有钱,只在夹袋中放了一张已经泛黄的一寸照片,照片里是个露着温柔笑容的长发女孩。
杜景渊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姐,我这回……好像真的逮住了一只会抓老鼠的猫,结局……也许会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