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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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张珏这头，接到消息时正在书房看书，闻听陆铮鸣那姘头正十分无礼地闯衙，先是怒摔了手中书卷，蹭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怒不可遏。
“竖子尔敢，欺我至此！叫人赶出去，我这衙门里，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能闯了吗？”
而后，又听下人禀告万里一同来的，说是从未见过嚣张的万参将如此狗腿。
张珏啐了一口，“我本以为陆铮鸣好歹是一方豪杰，却不想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看，他要毁在这上头！”
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离粉身碎骨也不远了。”
说着，张珏随意理了一下袖口，“那就让我去会一会这位美人罢！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秦紫仪迈入县令家宅，无需带路便如入无人之境。本朝地方长官一般都将家宅设在府衙之后，越过照壁便是县令的宅邸。
秦紫仪只搭眼一瞧，便知张珏是个附庸风雅的俗物。杭府秦门的园林闻名天下，时人好风雅，却又不通风雅，常常将闻听到的摆设依样画葫芦照搬过来。
这个张珏不仅俗不可耐，还是个蠢物，不仅照搬照抄，还将自己狗屁不通的爱好移植到园子设计上，放在秦紫仪这样钟鸣鼎食之后眼中，那简直是没眼看。
这时，迎着正面走来一个瘦长身材的中年男子，唇上两道短髭，一身便服衣袖飘飘，好像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秦紫仪这一照面，便知此人必是张珏，那通身沽名钓誉的气度，太刻意了。
跟在张珏身后的家丁此时跨前与张珏并行，小声提醒那就是陆将军家的男夫人。
张珏也很吃惊，他原以为二椅子应当都是矫揉造作学妇人打扮行事的忸怩人，却不想他面前这人虽说生得秀美惊人，却自带一股矫矫不群的风度，令人望之心折。
仅仅只是打眼一瞧，张珏便在心中慨叹，怪不得陆铮鸣难过这美人关，如此美人便是行事骄纵了些，也令人甘心拜倒在其风采之下。
如斯美人，怎能不骄纵呢？
秦紫仪站定在张珏面前，既不拜，也不行礼，袖手立在那处，便是一段秀挺的风景。
张珏见秦紫仪纹丝不动，一扫此前的些微好感，直呼此人过分无礼。但他不好发作陆铮鸣的心肝肉，也只好像那衙役一般，选择先与万里搭讪。
万里见秦紫仪待县令还不及待衙役和蔼，更不知秦紫仪到底要如何行事，正有些无奈，便听到张珏与自己说话，待要接上话茬。
秦紫仪忽然开口道，“杭府秦紫仪上门叨扰，请张县令移步书房，有要事相商。”
杭府秦门，天下闻名，累代世家，秦公更是当代大文豪，弟子遍朝野，号称天下座师！三年前，秦紫仪力挫阉党，更是一战成名，天下皆知。
张珏猛然一转头，定定看向秦紫仪。很难形容张珏的神色，究竟是一种惊喜，还是惊诧，或者是惊吓。
就连万里都看出来张珏的失态，好在张珏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收回目光，以一种奇异的热切目光打量着秦紫仪，“原来竟是秦公子，失敬失敬！听说秦公子到此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那可真是久啊。”
“杭府秦门的公子，便是倨傲些，也是人之常情。”张珏一面打着不伦不类的圆场，一面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是不知秦公子微服来此，不然，必定登门拜访！”
“陆将军也是，怎不早日告诉我。”张珏态度十分恭谨，“秦公子既有要事，咱们屋里谈！请请请！”他一连三个请字，一字更比一字热情。
秦紫仪心头一跳，他张了张手指，像是要做一个手势，又像是要将手摁在剑鞘上。最终，他仅仅是蜷缩了一下手指，将指尖收进柔嫩的掌心里。
“张县令请！”秦紫仪向前迈了一步，忽然顿住，侧目吩咐万里，“你留在此处，我与张县令一道。”
说着，秦紫仪将腰间悬挂的佩剑解下来，“兵刃不祥，张君是文人，又是一方长官，你也不提醒我解剑。”
万里本就被秦紫仪命他守在此处的前言弄得一愣，又听到秦紫仪这般同自己说话，更是不知所措，除下佩剑，秦紫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张珏？难道是计划有变？！
万里呆呆地接过那剑，尚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便听秦紫仪又道，“陆铮鸣的破剑，你收好。”
好在张珏还不敢得罪万里，不敢十分失礼，吩咐下人将万参将请到花厅赏一下景色。
见秦紫仪只垂着双目，一点都没有望向自己，连点暗示都不给。万里又怕自己要是冲着张珏发作，万一坏了公子的大事，只好无奈地随下人离开，那是一步三回头，十二万分的恋恋不舍。
怎么？公子说的这几句话中莫非有他不能解的意思？万里还在疑惑，只得目送秦紫仪孤身与张珏离开。
虽说府衙之外有军中之人监视，不怕张珏耍花招，只消万里一声令下，即刻便有士兵能冲进府衙。但衙内毕竟是张珏的家宅，唯恐有个万一。
公子呀，您到底在想什么？君子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然而秦紫仪主意极大，连一点眼风都不给万里留下，径直离去，连头都不带回。
便是让我跟上，又能如何？！万里一遍遍回味方才的细节，生怕错过一点秦紫仪的暗示。要是有个万一，不用将军怪罪下来，万里直接就变成万死了！
公子啊！公子！
万里眼见着日头一点点向西偏移，心中的焦急溢于言表，只见他脚下是各色名贵花瓣，张县令最得意的花厅直接被万参将揪秃了一半。下人有心上前劝一劝，又慑于万参将素日威名，不敢靠近。
正待万里急得团团转，将委地的名贵花瓣一步步践踏成花泥时，一声高亢的尖叫将万里惊了一个激灵。
万里抓着秦紫仪扔给他的剑，三步合一步，使出一招旱地拔葱，纵跳到屋顶上，俯瞰全府。与此同时，他断然抽出长剑，这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却吹毛断发，削断了他的一缕发丝。
忽然，万里定睛一看，望见秦紫仪正在南面的那个院子里。
万里也是飞檐走壁的一把好手，几个纵越跨了两个屋顶，一下子落到秦紫仪面前。
“公子！”万里瞧见秦紫仪手上都是鲜血，半幅衣袖连同腰侧的部位俱都泼满了鲜血。之所以说是泼，乃是因那血迹是喷射状，甚至还顺着秦紫仪的衣角向下滴血。
“可曾受伤？”万里哪里敢将受伤的秦紫仪交回给陆将军，不过万幸人应当是没有大碍。
秦紫仪顿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这时，万里才将眼神落在院子里，还有个女子仰面摔在地上，脚边是打翻的茶水。原来那声尖叫是这婢女发出来的。
秦紫仪好似万分疲惫，一把捞住旁边的朱红抱柱，细长的手指留下一段逶迤的血迹。
万里眼疾手快地架住秦紫仪肘臂，便听秦紫仪沙哑着嗓子，以几近于无的声音一句一顿道：“张珏已死，阖府上下全部看押起来。他们中，必有逆王之人，不必审问分辨，一律圈禁，绝不能令他们接触外界传递消息，这件事，你亲去做，禁绝此事传递出去的可能。书房内，有铁证，可凭此服人。”
万里连忙点头，吹了个呼哨，召来一个亲兵吩咐他照料秦紫仪，又问了一遍，“公子可有受伤？”
秦紫仪指了指地上的婢女，“她，受了惊吓，扶走照顾。你去做事，我要一个人。”
万里有些为难，秦紫仪却用力摆开万里的手臂，自己靠到那根流血的抱柱上，无声抗拒。
见此，万里只好当先跨入书房，先入眼的是张珏的尸首，仰面躺在太师椅上，双眼暴突，死不瞑目。这尸体双臂垂在椅侧，胸口上有个汨汨流血的大洞，大量的血溅在地上，房中并不见凶器。
不知公子是如何诛杀此獠？万里观那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粘带血肉，实则创口削薄，或许是拔出凶器时气力不足，多次扭转所致。
万里不再关心那已死之人，一眼瞧到当中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匣子，他跨步过去，见里面俱都是书信，翻开一封仔仔细细看，果然是张珏与逆王的通信。
万里不禁心中狂喜，这姓张的自寻死路，有了这些证据，张珏死有余辜。万里抱起那匣子奔出门来，仔细吩咐那士兵好生守住小院入口，不可怠慢秦紫仪。他毕竟不是陆铮鸣，拿秦紫仪毫无办法。
万里离去之前，再次回首望了秦紫仪一眼，他至今未想明白公子何以就认定了张珏与逆王勾结，也不知道将军是从何处认识了这样神仙般的公子。
待到所有人离去，秦紫仪这才缓缓倚着抱柱滑下去，丝毫不介意衣摆沾染到地上的尘土。
他的手指搁置在腿上，指尖的血迹渐渐干涸。
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深朱色信笺，原来竟然是血迹晕染开字迹，整张纸血与墨混在一起，透出一种深重的朱红色。
秦紫仪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这张纸，唇角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尖俏的下颌往下滴，像是一颗颗朱红色的珍珠。
血一直不停地落下来，淅淅沥沥地包住了他的整个下颌。
忽然，他像是胸口被梗住，上半身向前一扑，终于咯出一团热烈的沸血，喷在那张已经被血浸透的信笺上。
那口血，像是用尽了生命吐出来的一样。
秦紫仪却好似丝毫没注意到，他的手指已经握不住那一张轻薄的纸笺，然而他还是用尽了全力捏住那张纸，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团起来塞到嘴里。
生生将纸团干咽下去的痛苦终于逼出了他的眼泪，那仅仅是盈满下睫的浅浅湖水，未有波澜，不能落下。
秦紫仪像是吐血一样吐出那口纸团，原本支棱崎岖的不平之处已经被他生生用喉咙磨平，只是终究咽不下去。
他又展开那纸信笺，轻轻铺平了，所有的字迹已经都消融在血中。
秦紫仪终于眨了眼一下眼睛，盈在眼睫的湖水倏然而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似从未曾存在过。
只见这从不肯受一丝委屈，从来爱惜己身，从来自矜自傲的秦府小公子，神情漠然地一口一口咬碎那张纸。
并非撕咬，而是用牙齿硬生生咬出缺口，牙缝中渗出殷殷鲜血，再合着血一起吞下。
待到吃完一整张，秦紫仪一直是这幅漠然的神情，他扶着身旁的抱柱缓缓站起来。
万里年轻，或许会出纰漏。这样想着，秦紫仪一路摸着廊柱，将门口的人召进来，用手指比了一下。
那人哪里懂得手语，秦紫仪便伸指点在洁白的院墙上，以血写就三个字：请、万、来。
血干涸得很快，秦紫仪费力地抬手擦了擦下颌，血干了就用手指蘸一蘸手背上的血继续写。看得那守门士兵心惊肉跳。
那三个血字崎岖嶙峋，撇捺转折处血迹干涸，有类似秃笔的痕迹，没有秦紫仪往日书法万分之一的起转承合，却凭空有一股苍凉枯萎的意境，就连不懂字的士兵也平白读出了一股寒意。
那将士不敢怠慢，立刻将万里请过来。
秦紫仪便向万里比划了一阵，他知道陆铮鸣的这两个亲兵万里、成春乃是心腹中的心腹，会同哑嫂打交道，应当懂得一点手语。
果然万里看得懂，“公子，是要同我一起处理此事？”
秦紫仪点点头，又比了几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我与你一起。”
万里想了想，还是公子在自己身边比较放心，“有公子主事我自欣然，只是我观公子脸色极差，不知是否身体有碍？”
秦紫仪摇了摇头，然而他的身体却不争气，因这一摇头径自晃了一下便向后倒去，幸亏万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这下可把万里吓得不轻，“公子哪里不适？我去找大夫！”
秦紫仪强逼自己清醒起来，用力攀住万里的手臂，比划道：“只是累，不碍事。”
只他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指一直在颤抖，也是，他不说话不只是方才吞纸伤到了咽喉，而是口中含血，不敢吐出来。
更不知道自己被人扶着，连腰都直不起来。
万里顾不上陆铮鸣的勒令，直接将秦紫仪抱到一处凉亭中。
秦紫仪浑然不知已经换了一处地方，伸手想扶个墙却摸了个空，他这才知道自己不对劲。
“公子你且在此处休息片刻，我已去请大夫了……”
还不待万里把话说完，秦紫仪一把抓住万里，顾不上比划，开口道：“不可！禁绝外界，你如此行事，我如何放心！”
秦紫仪一开口，血便咕嘟咕嘟冒出来，直接将前襟湿透了。
望见万里惊恐的神色，秦紫仪强自定了定神，道：“老毛病，不必担忧。此间事处理不好，陆铮鸣前线堪忧，兰陵城势必保不住。你要知轻重。”
秦紫仪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你可知，圈禁全府的目的是何？”
万里思索一下，试探答道：“是为了防止张珏身死的消息传出去，民心不稳？”
秦紫仪轻摇螓首，“你既看到了匣中书信，如此铁证在手，何惧人言？何愁服众？只是，府中必有逆王的探子，决不能让这消息传到逆王手中。逆王知城中有内应，已知张珏暴露，必然会采取不同的战术。倘若张珏身死的消息走漏，恐陆铮鸣应对艰难。”
万里面色一肃，“我必将阖府上下守得铁桶一般！绝不能令将军遇险！”
秦紫仪又问他，“你如今可想明白，为何我断定张珏与逆王勾结？”
万里摇首，惭愧低头，“属下愚钝，不解其意。”
秦紫仪却耐心教他，“张珏既是有野心之人，为了争权夺利甚至敢于散播流言。而后他大权旁落，被陆铮鸣辖制住，甚至被军中之人监视。又逢逆王兵临城下，危难险急之刻，如此贪权惜命之人，居然会安分守己，甘为人后，任由兵火殃及己身而无动于衷？然而他确实不曾采取丝毫行动，更不像往日主动争取。张夫人亦一反常态，龟缩内宅，不曾为夫奔走。”
万里恍然大悟，一手击掌，“公子见微知著，堪称神机妙算！”
“说这些，只是提醒你，不要因为张夫人是女流之辈，就轻视她或者怜惜她。张珏已死不足为惧，我敢杀他，一则疑他通敌叛国，背弃百姓；二则他身为一方父母官，消极应战，非常时可先斩后奏；三则我出身公侯，可做非常事。张夫人是妇人，虽有通敌之嫌，但不宜以张珏而废之。你要记住她是女子，也要忘记。”
秦紫仪见万里面上仍有惑色，便直言道，“我是劝你别小觑了女人，但也记得，倘若允许，尽量善待一些。世风已足够苛刻，将军麾下是仁义之师。”
万里闻言连忙道，“我省得！公子已教我良多，接下来如何做我已有数，万请公子顾惜身体。待此间事毕，请公子务必就医！”
秦紫仪说那几番话，费了许多力气，却奇异地好转起来。他点点头，让万里不要耽误正事，自己则侧坐在凉亭中，将目光放得很远。
假如忽略秦紫仪一身斑驳的血迹，应当是一幅极有意境的美人图。
倘若陆铮鸣在，秦紫仪应会向他抱怨，衣衫脏了。或许不等秦紫仪说话，陆铮鸣便会将自己的衣服解下来，换给秦紫仪，会细致地将秦紫仪沾血的手指擦干净。
甚至，也会一根根手指吻过去，让秦紫仪不要害怕。
然而，这世间，也只有一个陆铮鸣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五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