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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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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日后,两人还行进在官道上。行人越发稀少了。两旁的景物从视野开阔的农田逐渐变成了使人心生寒意的密林。枯树枝上的鸟窝散落着,不时有乌鸦飞过,呱呱的叫上几声。
天色渐暗,两人想着早点到赵国,就打算连夜赶路。天高月明,晚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带着一丝山雨的腥味。荆轲紧张地注视着四周的树林,一有风吹草动都会令他神色一滞。高渐离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吐在荆轲的脖子上,让人有些痒。
黑马就这样前行了一个时辰,风平浪静。荆轲却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他有种强烈的感觉,一定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忽然,前方大路旁一堆黑影吸引了荆轲的注意力,他驱使坐骑靠近查看——那是一具尸体,心口插着把短刀。从血迹来看,这倒霉鬼刚死不久,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荆轲直起身子,警觉地向四周看去。看来还是尽快找个客栈投宿。
身旁忽然传来诡异的响动,荆轲一惊,立即纵马狂奔起来。黑马撒开四蹄,胸口的肌肉有节奏地鼓动着,张开的鼻孔中喷着白气。
就这么狂奔着,前方忽然闪现出两三点火光,早已惊醒的高渐离指着叫道:“那儿有家客栈!”荆轲这才松口气,拉紧缰绳,向客栈走去。到了门口,琴师先下马,“刚才发生了什么?干嘛跑这么快?”他一边拿下行李一边问。“没啥,觉得累了,想早点找地方休息。”荆轲翻身下马,将绳子系在门口的拴马桩上。他不想吓着高渐离。
两人朝店门走去。这客栈年久失修,门口木牌上的字近乎脱落,结满了蜘蛛网,字迹难以辨认。店门旁堆满了杂物,野草丛生。店门两旁挂着的白纸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灯笼随风摆动,烛火忽明忽暗。荆轲皱起眉,慢慢推开店门。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让人后背发凉。
“荆,荆轲,你确定咱们今晚住这儿吗?”高渐离打量着四周,缩了缩脖子,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儿会不会有鬼呀?”
“你怕鬼?”荆轲打趣道,有时,人比鬼更可怕。
“你不怕,我就不怕!”高渐离没好气地龇龇牙,挺直腰板。跟紧荆轲。
店内除了柜台处亮着盏灯,其余地方一片昏暗。柜台后是个瘦小的老头儿,满脸核桃般的皱纹,挤成一团,两个绿豆眼混浊无光。不知是掌柜的,还是店小二。
“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的?”他用干巴巴,难听的嗓音问道。“住店。”荆轲从怀里摸出点银两,搁在桌上,“一间房,快点。再打理下马匹。”语气里有点紧张地生硬。
老头儿翻翻眼珠:“态度真差。喏,钥匙,拿好了。左边上楼第二间。”
荆轲也不道谢,接过钥匙,直接上楼去了。高渐离转身跟上,听见老头儿那风箱般的声音在身后幽然响起:“没教养的年轻人,明儿一早要赶路吗?别走了,留下来陪陪老朽吧。想走怕是也走不掉了。”琴师回头看去,老头儿站在那儿笑着,满脸皱纹像一道道裂口,宛如一具干尸。老头儿摇摇头,盯着琴师,一双绿豆眼中鬼火重重。
琴师打个冷战,扭回头跑上楼。
房门被荆轲重重摔上。
“这家客栈太邪门了,简直想拔腿就跑。”他将行李扔到桌上,连外袍都不解就躺在了床上。
“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走。”高渐离急忙道。他不明白那掌柜老头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铁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正巴不得立刻离开。
荆轲坐起身,随即沉默了。虽然这个客栈挺古怪的,但一想到外面官道上那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外头的密林中不知藏了多少杀机。相对,这个客栈安全一些。
“咱们先休息一晚吧,明天天一亮就走。”他轻声道。“不光是你和我,那匹可怜的马儿也累了,让它吃些饲料,睡几个时辰休息休息。来,你也上来,这床铺还挺舒服。”
高渐离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脱下外袍,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荆珂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酒壶,斜倚在床上,喝起酒来。
琴师见状,干脆抱过筑,击弦吟唱起来。晚风从窗外涌入,吹灭了烛火,屋中顿时暗了下来。被吹灭的蜡烛上青烟缕缕,与洒入屋中的皎洁月光互相纠缠,就像这屋中两个人的命运。
乐声悠扬,伴着高渐离柔和的嗓音,竞令荆轲有些迷乱。朋友唱的这首歌叫《琴师》,讲述了两个兄弟因乱世而被迫割袍断义,与彼此为敌的不率的故事。歌曲简单但十明亮,却又有见分无奈和悲凉。荆莉听着听着慢慢跟着哼了起来。
他抓起酒壶一饮而尽,晶莹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滑落至他颈间。随后他挥千将空酒壶砸到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此时高渐离也以一个重音结来了弹奏。
“荆轲,你醉了。”高渐离放下筑,起身捡起酒壶。
“混蛋…老子才没醉…”荆轲口齿不清地嚷瀼道,“为什么人要长大?为什么要生在这乱世?为什么…”他抬手撩起高渐离额前的碎发,将自己略微发烫的额头抵上高渐离的额头。
琴师刚想推开他,却忽然发现昏暗跳动的烛火中,荆轲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我决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的…”荆轲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后,浑身一松,歪头睡着了。
高渐离无奈地挑了挑眉梢,扯过被子轻轻盖在荆轲身上。刚才在路上睡了一觉,现在反而不困了。高渐离抱起筑,离开房间,想去灶房看看。
今晚暂时是安全的吧。
荆轲是被马车的颠簸给弄醒的,他双目刺痛,头也疼到炸…昨晚应该是醉过头了。
但当荆轲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他瞬间清醒过来。自己的四肢被反绑在身后,口中塞着一团破麻布。那上面明显抹了麻药,因为荆轲的舌头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被关在一辆粗糙的囚车中,由一群酷似土匪的人押着。荆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不到周围的情况,高渐离在哪儿?
正当他紧张思索时,囚车停在了一个山洞前。一旁的土匪上前敲敲石门,对了下暗号。石门缓缓打开,囚车驶了进去。
拐了几个弯弯曲曲的回廊,囚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四壁上燃着火把,仍显得昏暗。一个人慢慢从石壁后踱步而出,当看清他的脸时,荆轲差点叫出声来。
金猎!
这位秦将的下巴上长满了多天未刮的胡子,被撕裂的右眼微肿,眼窝旁还凝着血迹。他沉着脸,示意将荆轲拎出囚车,取出他口中的麻布。
尽管舌头不停使唤,荆轲仍不忘嘲讽道:“哎呦,小金子,怎么当起土匪头子来啦?!”
“庆轲,等你舌头利索了再嘲笑我吧。”金猎哼了一声,从腰间抽出马鞭抵住荆轲的下巴,“就是因为没抓住你,老子才被削了军职。现在我不是秦将了,可以直接杀了你。哈哈哈,还是将你帮给秦王,换回个一官半职呢?”他一挥鞭子,“啪”一声抽得荆轲皮开肉绽,衣服裂了道大口子。荆轲喉头一甜,忍住出腔的热血,浑身颤抖。
“爽吗?”金猎邪恶地笑了,“放心,你会死得很爽的。”
他让人架住荆轲带上山洞中夹的一张石床,翻过来趴着锁住四肢,随后对着荆轲的背部狠狠抽打下去。他的背瞬间四分五裂,鲜血飞溅。
这个石床设计十分巧妙,上面雕刻着凹槽。血可以顺着凹槽流到下方的盆中,土匪就又将这些血沿着荆轲的伤口灌进去,逼出更多的血。
荆轲的头又被扳起,金猎用钳子夹着块利石塞入他的喉咙,死死按进去,堵住了他的气管,划伤了他的咽喉。
血出不去,气也进不来,缺氧使荆轲胸口一跳一跳地刺痛。
终于,血从他七窍涌出,荆轲昏沉地抬了抬眼皮,头一歪,昏厥过去。
温热的水流过荆轲的喉咙,他迷糊地睁开双眼,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自己缠满绷带,躺在床上。这是哪儿?开门声传来,有人轻快地步入房内,来到床榻边俯身,“荆轲,你醒了?”狄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令荆轲大吃一惊。狄铭来这儿干什么?
年轻的燕国人冲他笑了笑,又开门走出去。屋外响起马蹄声,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荆轲的眼神无法聚集,眼前全是朦胧的色块,太阳穴十分刺痛。他动了动唇,发不出一点声音,索性又闭上眼,无力地陷入混沌。
恍惚中,一只冰凉纤细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高渐离温和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荆轲,你会好起来的。”
我肯定在做梦。荆轲迷糊地应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荆轲不知反复醒了多少次,疑惑只是在梦中醒来。终有一天,他睁开眼时,一切不适的感觉消失了。他先是愣愣的躺着,打量起四周的环境。自己似乎在一家客栈的客房内,白色的墙壁,简单还算整洁。荆轲转头看到墙角的筑和自己的长剑,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一切还好。
荆轲眨眨眼,被自己的好运深深折服。居然又捡了条命回来,真难以置信。而且杀了金猎,是绝了后患还是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呢?
正感慨间,房门开了,高渐离捧着个小布包进来。见到荆轲瞪着他的眼睛,高渐离微微一愣,随后一抹好看的笑在脸上漾开:“荆轲,你醒了!”
他将布包放在桌上,快步来到床边,俯身摸摸荆轲的额头,表情瞬间释然:“谢天谢地,烧终于退了。”他刚想直起身子,却被荆轲一把拉住手,“你这手怎么了,全是伤口,被人欺负了?”
高渐离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了。我们要住店又没钱。快过年了,我去帮周围店家清扫一下。今天还去酒楼厨房帮工,这才发现菜刀也是有危险的。”他抽回手,转身去桌边倒了杯水端过来,“以前,我总嫌弃家里是屠狗的,粗俗。现在才明白,爹妈的辛苦才换来我安逸的生活,可以不问柴米油盐,只顾着击筑。”高渐离的眼睛有点泛红,“可惜,过年了,我爹娘不在了。”
荆轲想起身接过水杯,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高渐离回过神,放下水杯,扶他坐好,再拿起水杯,慢慢喂他喝下一口水。“那晚你去了哪里?”荆轲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看你睡了,去上个茅房。等出来在院子里看见那个掌柜的开门带几个人上楼,鬼鬼祟祟的。还奇怪呢。就见他们绑着你,扛下来。”高渐离想起那晚的情形,眉头皱起来,“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出了门。我骑上黑马去追,跟着到了山洞却无法进去。等到天亮,趁机混进山洞,就看见你被金猎暴打的场面,气得我将筑一丢,直接将金猎给砸了个头破血流。”高渐离有些得意地继续说:“山洞里乱成一团,幸亏我手脚麻利,用匕首断开绳索,将你抱出来,扯上马背,飞快的跑回客栈,拿上行李,奔来了赵国。那个掌柜的看到我想见了鬼,哈哈!”
“我不信,你能这么神勇。”荆轲看着高渐离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想打击一下。“当然,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吃窝边草呢。”高渐离不服气的反驳。
“那你是哪种动物呀?!”荆轲心中暗笑。
“上当了!懒得理你!”高渐离龇出小虎牙,有些恼羞成怒。“砰!啪!”门外传来巨响。荆轲吓一跳,伸手去抓剑。高渐离支起窗户,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今晚除夕,现在该吃年夜饭了。”原来是爆竹声。
荆轲靠回床头,去年除夕还在师父面前讨压岁钱,现在……不禁黯然神伤。高渐离将桌子拖到床边,打开布包,“这是今天酒楼老板娘给我的一些菜和点心,我们一起过年吧。”高渐离给自己倒了杯水,“以水代酒,敬朋友一杯!”荆轲看着有些模糊的高渐离,吸吸鼻子,“那可得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啊。”
高渐离闻言,露出开心笑容,故意拖了长音道:“悉听尊便——”
窗外又传来阵阵爆竹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嬉笑。客栈屋檐下挂上了红灯笼。新桃已换下旧符,只愿这爆竹声中辞去的旧岁带走一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