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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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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一)
惊堂木一声响,换得底下一阵叫好。说书的田老头操着口地道的京腔,在这汇集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天桥底下,就着几块破木板搭的临时书场,说起了那杨家好儿郎!
田老头常年穿着一身灰旧长衫,脑袋后头是一条顽固的辫子,整个人瘦骨嶙峋,站到风口就有一种摇摇欲坠的风险。令人惊奇的是,他那嗓子里好似藏了平地惊雷,一开口便能迸发出振聋发聩的精气神儿。这不,定场诗一下,愣是在这沸反盈天的地界开出了一块“净土”,管教人只听他说话。
早在田老头枯木般的手指轻轻夹住醒木时,小叫花儿便泥鳅似的钻进人群当中,扒出了一条只容他通过的蹊径,然后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常来听评书的,知道他也是常客,但凡碰上田老头说《杨家将》必会到场,也就大发慈悲的随他去了。然而,小叫花子心里不知哪里来的愤世嫉俗,竟对这些上层人施舍的不在意嗤之以鼻——他已然生活在了最最底层。
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大家都是一样的,谁又能比谁高贵呢?小叫花子想。
不,不对!这里还有一个异类!
人群中叫好声最响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浑身上下透露着与周遭的格格不入,像一朵富贵牡丹不小心离了精致的花盆,开到了野花丛里。
他就是小叫花儿眼里,那个高人一等,吃人的人。
这只“吃人的怪物”对吃人大抵是没什么兴趣的,每每听到精彩之处还会拍手叫好,很是捧场。他看田老头的目光比看姑娘还要热切,教人不禁怀疑他听的到底是天桥老头说的书,还是梨园名伶唱的戏。
有人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高声问道:“杨少爷今儿怎么没坐大茶馆,上赶着听田老头说书来了?”
杨少爷脾气好,只是冲大家伙儿笑了笑。他爹那尊煞神没在,便有人胆大开起他的玩笑来,捏着嗓子将田老头说书的神韵学了个三分像。
“杨六郎欲挂帅出征,保家——卫国——”
在场的人立即哄堂大笑。杨少爷家中行六,正应了这声杨六郎。只可惜,即便他做得杨六郎,他老子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杨令公,家里更没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佘太君。
逢此乱世之秋,于多数人而言,保全性命才是第一要紧事,他们没有命可以拿去革,只好得过且过,热热闹闹的粉饰太平。
田老头被打断了也不恼,干脆驳了口儿,同大家套起近乎来。小叫花儿顿觉无趣,见他没有继续的意思,转头出了人群,跟上了在众人哄笑声中几乎落荒而逃的杨少爷。
(二)
乞讨实在不是个有前途的行当。大部分的人养活自己一家老小已是不易,不能指望他来救济你;然而单靠有钱人惺惺作态或良心发现的施舍也决计是活不下去的。于是小叫花儿早早发展出了副业,凭他那副蓬头垢面,不堪入目的模样,只消乘人不备,假装冒冒失失撞上去,他们就会像沾上了某种可怖的病毒,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骂骂咧咧驱使他离开。而这时,小叫花儿已经把东西顺到手,逃之夭夭了。至于他们发现丢了东西后会如何跳脚失了从容,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小叫花儿的业务能力于刻骨铭心的千锤百炼下已经万分熟练,始终和杨少爷保持在一个不会被发现又不会跟丢的合适距离。
一个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在人流中穿行,一个不急不缓伺机而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报复的得意与窃喜。那场只存在于话本中的英雄美梦在杨少爷的加持下,被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了点茶余饭后的笑料。
谁家少年足风流?
从前小叫花儿还不是小叫花儿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一派天真。不想一朝家破人亡,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逼着一个孩子迅速长大,也让他陷进了怪圈里。
小叫花儿应当是羡慕杨少爷的,同时也是仇视的,甚至这份仇视要更占上风。他理所应当的认为,这些人都是一张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丑恶嘴脸,所以当丢了荷包的杨少爷没有跳脚也没有骂娘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生气。
不应该是这样的!生气啊!愤怒啊!
没有人听得见。
杨少爷在原地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尚不明白到底是在哪里丢的东西,只好一路低头寻回去。小叫花儿在人瞧不见的地方兀自躲着,杨少爷表面平静脸色却不大好看,于是他连忙打开荷包,里头有三个大洋和一些散钱。三个大洋不至于让杨少爷这样着急,要说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块没有链子的怀表了。
这块怀表用帕子仔细包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除却没有链子以外,能看出被保存的很好。小叫花儿取出怀表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试图看出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惜,无果。
不过,这关他什么事呢。
小叫花儿的心情又好了,因为杨少爷并不是太好。他把表放回荷包,小心揣进怀里,回去的路上足下生风,隐约竟有些得意。
亏了杨少爷慷慨解囊的这三个大洋,小叫花儿近来过得十分不错,肚子里也有了油水,小日子滋润得很。然而小叫花儿一贯是留不住钱的,从来本着及时行乐的原则,能享受的时候绝不亏待自己,毕竟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不是你的了呢?他的这份觉悟与田老头竟十分的臭味相投,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两个人因这还有了份忘年交的情义。
这天傍晚,小叫花儿刚吃了顿好的,腆着肚子到胡同里溜达,硬是将一里石板路走出了微服私访的气势。他嘴里叼着草——刚刚墙角随手折的,双手交叉着揣在袖口当中,高昂着头颅,蹩脚地模仿着戏里的大八字台步,仿佛背后插上了令旗,成了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然而在别人看来,他这位将军着实有些可笑,叫人无法产生半分敬畏之情。
“小要饭的,去,到街口给我打壶酒来。”
田老头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拿着杆老烟枪,轻嘬一口然后喷出一圈餍足的白雾。他从门后捞出个酒葫芦丢过去,将军顿时就泄了气,又成了狗不理的小叫花儿。
“不去。”
小叫花儿严词拒绝,把葫芦又丢了回去,没有半点因嘴里叼着东西而口齿不清。接着坐到他身边,嘴上用力嚼了嚼,一股青草的独特香味混合着淡淡泥土气息填满了口腔。同时,田老头身上的烟草味不断刺激着他的鼻子,这般感受,实在一言难尽。
田老头一巴掌呼过他的头顶,吹胡子瞪眼,道:“老头子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你替我操什么心?”
谁操心你有没有钱买烟买酒了,小叫花儿想。
说书艺人吃饭全凭一张嘴,但田老头自己似乎已经不在意了。小叫花儿盯着他捏烟杆子的手看了一会儿,低头吐掉嚼了一半的草——他毕竟不是一头羊,不能真的吃草过活。
一老一少忽然一下子都陷入沉默,意外地和谐起来,两人的目光追逐着天际,一个沧桑,一个迷茫。
最终,还是小的沉不住气,猝然打破了这份和谐。
“明儿个说书吗?”
老人回过神,收敛目光,抖了抖烟灰,露出一道如释重负的笑。
“说!怎么不说?”
(三)
仍旧是那处简陋的书场,田老头拍响醒木,熙熙攘攘的人群便簇拥着陆续挤过来,渐渐围出一堵人墙。一张嘴,就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书中世界。
天桥不缺艺人,比说书吸引人的比比皆是,然而这个留着辫子的精瘦的老头却依旧能拥有一批自己的拥趸,大抵也是有着他的独特魅力的。
小叫花儿先前得了信,一早便过来捧场了。因为前些时候他尚且鼓着腰包,只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天桥下许久不见他的身影,此刻田老头已经书接上回,说到了杨延昭二次挂帅后,遭内奸设计,被骗进司马府。小叫花儿全然不在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零嘴,依旧缩在角落里,觉得皇帝的享受也不过如此了,何况皇帝早就下台了,说不定还比不得他自在呢。
这般拥挤的人墙里,竟然还有人试图破开一条道路,实在是勇气可嘉,周围不时传来旁人的低声抱怨,杨少爷笑得极不好意思,也辨不清谁是谁,说了一路的抱歉。庆幸的是,没有人再认出他来,尽管此举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但好在一路无虞。
这已是他来此的第八日了,丢了东西的杨少爷遍寻无果,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想起了那个撞到自己身上来的叫花子。像这样的叫花子四九城里随处可见,只要他们自己不去找存在感,是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大概小叫花儿也想不到,会有人为了找他,每日候在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能在他出现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他。
如此坚持着实令人钦佩,令人感动,不过小叫花儿肯定不这样想就是了。
“拿来。”
杨少爷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也不嫌脏,只怕这好行小慧的叫花子溜走了。小叫花儿回头,正撞见他愠怒的脸,因为方才前行的不易,面上还泛着红,衣衫略有不整,但整个人干净明朗得让人嫉妒。两个人站在一起,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犹如横着一道让人无法忽视,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装傻:“拿什么?”
小叫花儿无辜的神情伪装的过于到位,杨少爷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对错来,连语气也有了三分底气不足,但抓着他的手却无半分松懈。
“就是……就是前些日子你偷走的荷包。”
此刻的小叫花儿一如《杨家将》里阴谋败露的内奸,索性破罐子破摔,抻长了脖颈,大有一刀断头而无畏的架势,承认的无比干脆,还颇为得意:“是我偷的,你待如何?”
反正钱他已花了个精光,大不了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这番得意里,在见到杨少爷着急上火的样子后,也不知有几分报复的快感。
谁知杨少爷大喜,问道:“里头有块表,用布包着的,可还在?”
那块怀表自然还在,连带着绣工精致的荷包一起放在小叫花儿的怀里,偏偏杨少爷总不按常理出牌,叫他恼火得紧。于是,像个和人置气的幼稚孩童,小叫花儿告诉他,东西已经扔了。
看到对方一下变了脸色,他不由大感痛快,但如此拙劣的谎言是骗不过人的,杨少爷缓过神来,也就想明白了。他想要拿回东西的心情颇为急切,忙解释说:
“这块表是我兄长遗物,你把它还我罢,我再给你三个大洋怎么样?”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居然还要付钱给偷东西的人把东西要回来,也算是一件奇事了。
小叫花儿只以为那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不曾想竟是这样重要的东西。杨少爷干净的眸子太过真挚,他是不是也曾用这样希冀的眼神看过别人呢?
怀里揣着荷包的地方忽然有些发烫,可他又怕杨少爷在诓他,不由踌躇起来。
这样到处格格不入的两个人站在那儿就很能够吸引别人的目光了。眼看他即将重演一次当日杨少爷遭人调侃,落荒而逃的戏码,小叫花儿迅速掏出荷包扣到他手中,然后鱼入江河,趁着杨少爷还在愣神,挣脱他的手自如钻过人墙,眨眼便没了踪迹。
事实上,再也没有比他二人更像的了。每每看见杨少爷,小叫花儿就有一种在看从前的自己的诡异感觉,尽管他并没有那么多的从前可以回忆。
然而那个从前的小叫花子一点也不被他自己喜欢,他憎恶那样无用的自己,他甚至觉得,如今的惨淡境地也都是拜从前的那个自己所赐。所以他学着低头,学着圆滑,学着耍小聪明,学着……可等他学会怎么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生存下去,他又开始艳羡起原来的自己了。
(四)
杨少爷是家中老幺,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和四个姊妹,他老子则是北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富商,同时也是远近闻名的一尊煞神,光听着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倒比他儿子更像“吃人的家伙”。杨少爷他老子吃不吃人无从知晓,但他兄长的事四周倒是不少人听说过。
田老头自然是听说过此事的其中一人,他在天桥下说了几十年的书,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过,同小叫花儿说的“有所耳闻”几字更像是谦虚之词。此时这桩旧事经他嘴娓娓道来,还有几分在听说书的错觉。
早些年征兵,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各显神通只求避开这一遭——无论哪朝哪代老百姓都是不愿意打仗的。但是,这之中却有一个不一般的人,就是那位杨少爷的兄长。
原本,他家不说家财万贯,但使些手段免了这个名额也不是难事,偏偏这位杨大少爷本人对参军一事颇为积极,竟瞒着他老子偷偷去了。
小叫花儿暗暗咋舌,大概也是不明白世上竟有像杨大少爷这种上赶着去送死的人。杨老板的想法同他倒是如出一辙,只觉得这是找死,气得直骂蠢货!
然而再怎么骂也是无济于事,杨大少爷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连一具尸骨也没有。唯一留下的应当只有在他手里放过几天的旧怀表了罢,难怪那个小少爷这么紧张,小叫花儿想。
这样看来,怀表确实应该还回去。小叫花儿自认恩怨分明,又起了难得的恻隐之心,针对杨少爷的那些个复杂心思消减许多。只是杨大少爷为之付出了性命的坚持,却叫他怎么也想不通。
小叫花儿没有太过纠结于此,很快又过上了坑蒙拐骗,没心没肺的生活。
令人意外的是杨少爷竟然成了田老头的忠实拥趸,放着大茶馆里雅座不坐,巴巴跑到这嘈杂的地方日日站着,而且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过了大半个月,又不知从哪打听到田老头的嗜好,送了一壶好酒过来,扬言要拜师学艺,看神情竟不似作假。
田老头惊恐万分,道:“这酒可不敢收,要让杨老板知道了,非得剁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
姓杨的这俩兄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奇葩,谁不知道杨家如今就剩了这么一个独苗苗,还指着他继承家业呢。学艺?说书?呵,倒真是敢想!如此说来,定是大茶馆里的师傅不肯教,才跑他这里来献殷勤咧。头一天卖力叫好,八成也是过来探底的,若没有小叫花儿那出,恐怕一早就上门了。
小叫花儿对此表示鄙夷,家里有金山银山,跑这儿来作甚幺蛾子?杨少爷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他跟他爹很有的聊。
杨少爷他爹杨老板在本地颇负盛名——出了名的暴脾气。当然了,这脾气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小叫花儿今日有幸亲眼见到了这尊煞神。
杨老板没有一般人对有钱人普遍印象里那样的大腹便便,反而身材魁梧,脸上长了一圈络腮胡,看着一副凶相,不像个生意人,倒像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屠夫。由此可见,杨少爷这清秀俊郎的样貌定是托了他老娘的福。
待研究完杨少爷和他爹妈的长相问题,小叫花儿便眼瞅着杨老板带人直奔他儿子去了。兴许杨老板身上煞气太重,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硬生生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呵!这气派!
田老头的书也不说了,和台下的人一起充当观众。
杨老板上来就把自家不务正业的小崽子一顿骂,中心观点大概就是让他回去学着接手家业,还替他定了门亲,别再成天整这些有的没的了。最后总结道:“给我回去!”
没想到,看着弱不禁风的杨少爷表现得颇为硬气,控诉道:“我不!您这是专制!是强权!”
“你懂个屁!”
杨少爷的一张脸已经完全涨红了,“反正我不喜欢做生意,追求什么是我的自由,您无权干涉!”
“我是你老子!你要什么权利?要什么自由?没钱你能做什么?我不供你吃穿读书,你有哪门子闲情逸致来这里消遣!”杨老板冷笑连连,将他可笑的追求评价为消遣。
“可是……我……”杨少爷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可父亲的话他没法反驳,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残酷且真实。
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小叫花儿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慨,嘴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这对父子实力悬殊的争执,最后杨老板拖走了还在试图挣扎的杨少爷。
这场失败的抗争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小叫花儿对这个他曾憎恶过的人生出了无限的同情。
杨少爷拥有着他曾经拥有或想要拥有的一切却不在乎,而杨少爷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反倒唾手可得。
也许,杨少爷对说书未必有矢志不渝的热情,但多少让这出戏蒙上了一层令人叹惋的悲剧色彩。
(五)
小叫花儿后来再也没见过杨少爷,少了他,大家还是一样的过日子。世界还在运转,故事还在继续,而人在此刻则显得无比渺小。小叫花儿发出了如哲人般的喟叹,然后找到了田老头,说:“我想学评书。”
田老头着实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上进心惊讶了一番。世道艰难,谁都活的不容易,既然小叫花儿有心想学,他没道理不教。于是行了个简陋的拜师礼,就算定下了师徒名分。
从此,天桥下少了个叫花子,多了个田老头的学徒。人们这时才知道,小叫花儿原来姓杨,便以小杨呼之。小杨抹干净脸蛋,收拾收拾,看着也蛮俊俏。小杨一边学,一边“有事弟子服其劳”,过个几年,竟也能替田老头上去说几场。
早前这里还是京都的时候,周遭乱哄哄的打来打去,人们提着胆儿过日子,结果其他地方打的再乱,这里竟也未曾受到太大波及,大家便心安理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很快,战火暂息,虽然地方改了名字,小杨却感受不到什么不同,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只是田老头常年喝酒抽烟,鼓了夯儿,开不了口,渐渐全由小杨独当一面。
田老头身体愈发差了,本来就瘦得跟杆儿似的,现在简直成了皮包骨。最气人的是他屡劝不听,就是放不下那根烟杆子。
“拿我的烟枪,你不如那我的命好了。”
他哑着声,再没有当年平地一声雷的气势。
就这样又拖了几年,终于有一天,小杨推开门,他师父躺倒在炕上,彻底没了动静,手里还死死攥着和小杨手里的醒木一般年龄的老烟枪。
他二人皆是孤苦之人,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合该让小杨为田老头养老送终。小杨怀着沉重的心情替他师父料理了后事,烟杆儿陪了葬,田老头在这个世上唯一留下的,就只有那块醒木了。
最后看一眼这栋破旧的屋子,姑且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小杨突然间下了某种决心,卖光了他和师父的所有家当,带着田老头的遗物,踏上了未知的路途。
京城太平了几年后,最后仍然免不了战火的荼毒,这年七月盛夏的某一天,一声炮响,战火不熄,绵延九州大地。此后,伏尸百万,满目疮痍,无数国人用身体筑墙,用生命之火点燃胜利的希望。
很多年后,当年的小叫花儿,后来的小杨,现在的老杨,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天桥还是那个天桥,热闹的依旧热闹,原来的说书人却不在了,听书的人也不知剩了几个。
他走过街头,在茶馆门口又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十来岁的孩子被揪住了衣领,被他老子拎了出来。外头瞧见这一幕的熟人笑着调侃:“哟!杨老板又来抓人了!”
老杨继续走着,听不真切少年的掷地有声的辩驳,这一刻,吆喝声、叫好声,敲锣打鼓,人间怒骂,都离他渐渐远去。
东方天光乍破,老杨眯着眼睛望过去,从怀里摸出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木板,风扬起他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恍惚中仿佛又听见“啪”的一声,恰似醒木拍响,紧接着就是平地一声惊雷:
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