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妖师与少年》凉夜埙

2、朔月梦貘（下）

　　池桐镇云间客栈，深巷里的地方虽小而粗陋，所幸还算整齐干净。已至酉时，夜深人静，这一天也就两三位客人入住，掌柜的早早收拾打烊了，黑灯瞎火的沉静一片。
　　苏紫禁目光流连，房间里一床一桌一凳，再没有别的家具，连墙壁也只是徒具隔开功能的薄薄木板。小小的天窗溜进一束轻盈的月光，照在蓝色棉布铺就的床榻上，将人形一览无遗。应是晚上洗过澡，少年的长发散开压在身下，发梢还含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熟睡的鼻息平稳柔和，似是白日赶路辛苦，直需好梦休息。然而就算是在睡觉之时，他的箱子也依然没有离开身边，放在靠墙的床头，一手护得紧紧。
　　静静地看了床上的人儿半晌，苏紫禁唇边忽然泛出一抹笑：“白日费尽心思相约，又何必现今故作不见？”伸手作势欲向少年抓去，却又停在了半空中。黑暗中的无形实体浓厚的拒绝意味惹得苏紫禁忍不住啧啧埋怨：“哎呀你若不想我碰他，早出来便是。或者，刚刚你还在他梦里边？”
　　看来是只有借助祛妖师的耳朵和眼睛才能听见看见的事物，却不知它说了些什么，让苏紫禁连眼里也漾满莫名的笑意：“那就多谢了。如你所愿，我会小心不与他见面。”对方似乎很满意，于是原本商谈完毕应该走人的祛妖师坏心眼地又加上一句：“其实，你直接把他那段记忆吃掉不就好了嘛，也省得我躲来躲去的麻烦不是，反正你本来就是吞食梦境和记忆——”话尾的故意留白似乎招惹了看不见的那位强烈的反击，意犹未尽的祛妖师干脆在床边坐下继续：“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眼光在少年清瘦的脸庞上游离，苏紫禁的语气不自禁地带了半分认真和别的什么东西，
　　“矜贵的宁家少爷为了一个虚妄的执着，飘零江湖整七年。而至尊无双的貘族少主，一直如影随形地保护在他身边，却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意。”祛妖师的丹凤眼促狭地眯起来，“你们不倦，我倒觉得，这躲迷藏的游戏，已经该有个终结——”
　　便是黑暗中的那个无形也没反应过来的速度，苏紫禁的手已经挽住了少年的手腕，另一手也不闲着，袖中飞出一道符咒直直打了过去，一刹那月光下腾起一团黑影，落在地上却是一个褐色长发的少年，与龇牙咧嘴的凶恶表情不符，双眼却是漂亮的杏核状，因为气恼越瞪越圆。正在此时，床上的宁朔睁开了眼：
　　“我还在做梦吗？不然怎么会看到你在我面前？”

　　像是有谁施了“明镜止水”的法术一般，时光凝固了一刻才又继续流动起来。“你不是在做梦。”苏紫禁语气轻柔。对方只看着他不眨眼：“便是梦也好，我每回在梦里都只看到你在祛妖，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喜悦的喟叹里掩不住的微微苦涩，听在耳中让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一旁被定住的褐发少年停住了挣扎的努力，只拿刀剑般的眼光直刮祛妖师的脸。
　　苏紫禁面上却已恢复了波澜不惊：“宁朔，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约定的吗？”
　　“怎会不记得。”宁朔的表情依然如醉如痴，不知是仍以为置身在梦里，还是沉浸在初遇祛妖师的回忆。七年前，宁府的大夫人久病不起药石无灵，疑是被妖物所缠，宁尚书便托人请了祛妖师上门来。结果，那位自称苏紫禁的祛妖师在宁府好吃好喝整半月后却说没有妖物作祟。好修养的宁尚书虽然很生气，但也只是沉着脸请他离开。祛妖师开开心心地走，宁府上唯一对其舍不得的就是十三岁的宁少爷，他求祛妖师：“收我做弟子吧，我想和你一起去祛妖。”
　　“那怎么行。”深知诱拐尚书之子罪名严重的的祛妖师一口回绝，“且不说你父亲肯定不同意，而且——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会要你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懂半分世情动手能力全无的草包少爷！”快速地说出最后一番毒舌，祛妖师将包袱一背转身流星大步。走出三丈远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见被教导得一贯端重自持的宁少爷呆呆站在原地红着双眼，祛妖师闲雅如曌的脸上勾起一抹笑：
　　“不过，若是你能抓到梦貘，就可以来找我。”

　　“你说，只要我抓到梦貘，就可以来找你了。”宁朔声音如静水流深，“你走后我四处搜集古书典籍自学咒术，终于在半年后用曾见过的你布下的阵法捉到了一只梦貘，然后就带着它出来寻你。你看，就是封印在这里面……”他连忙回身取过床头的宝贝箱子，欣喜地捧到苏紫禁面前。有那么一瞬他的视线应是掠过地上的褐发少年，却如透过空气般浑然不见。觉察到褐发少年眼中明显流露的悲哀，苏紫禁忍不住叹口气：
　　“七年了，封眼术应该已经到期了啊……”他自言自语着轻抚上宁朔的脸，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眼皮，感到触碰的对象浑身一颤：“它被你抓到，只是障眼法罢了。而你原本天生看见异物的体质，只不过七年前我本着让你过上普通人生活的想法，用咒术封住了你的眼。”苏紫禁打开箱子：“现在你再看看。”
　　直接呈现在宁朔眼前的箱子还是那个箱子，可是里面本该贴着封印的异兽现在却只剩下当年祛妖师留下的几张符纸。宁朔一下子脸色苍白：“怎么会，怎么会……” 似终于相信了自己真的没有抓到过梦貘七年里一直是自欺欺人的残酷现实，他忽然抓住苏紫禁的手：“你让我跟着你吧，下回我一定能捉到梦貘。”
　　苏紫禁眼瞳晶如黑曜石：“你已经捉到他了，那只梦貘，确实是一直在你身边。”他右手以风拂兰花的姿态结了个手印推出去，“貘少主，得罪了。”
　　宁朔慢慢转过身子，坐在地上的褐发少年终于解了禁制，却不是立马向暗算自己的祛妖师找回一码，而是沮丧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石化般僵硬得不自在。然而宁朔直直地看了他半晌仍是神情迷茫，褐发少年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叫出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激动之下原本刻意盖着自己的长发被甩到一边露出大半张脸。“你是小貊，是我从小到大梦里的那个小貊？！”这下宁朔倒是激动了起来，“你，你……原来你就是那只梦貘！”
　　月光一刹那黯淡下来，灼目的光华自地而生腾起满室，在古籍里，在七年前，看到的那只异兽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全身金光闪闪宛如透明一般，它在自己面前跪下：“这是你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我的主人。不离君侧，矢言忠诚。”
　　见此奇景宁朔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祛妖师连忙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轻轻推了他一把：“这是缔约。”缔约？总算有些明白过来的宁朔伸出手：“小貊……”见他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苏紫禁从后面伸手过来覆上他的手背小声道：“同意。”跟着念出这两个字，手被祛妖师带着轻轻碰触了下异兽的额头。光芒一下子大盛直让人睁不开眼，下一刻又暗了下去。宁朔欣喜地发现褐发少年正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从今以后，我将用我的生命保卫你的安全。”

　　“恭喜恭喜~~”亲手促成这一人妖结盟的苏紫禁击掌出声，笑吟吟的眼锋却是扫向褐发少年，怎样，如你所愿，终于能被他看见。
　　“有什么好恭喜的！”容易脸红的貘家少主哇哇叫出来，“我只是说要你离得远远，作为代价可以帮你此次祛妖。没想到你胆大妄为把事情搞成这个局面，你说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啊呀，我只是忽然想到，虽然你一直不肯为我所用，但做徒弟的式神借给师父用用也是一样的嘛。”喜滋滋的祛妖师一脸得意之色，似乎正在畅想着有尊贵的梦貘少主为自己跑腿办事的美好未来。
　　“那个……”整件事情中看起来最无辜的某人还在努力回味小貊刚刚不小心透露出的“交易”，又立马在祛妖师的话中抓住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一点，连忙拽着祛妖师求证：“你愿意收我为徒让我跟着你了？”
　　苏紫禁含笑点点头，依然风轻云淡的表情，看着宁朔的眼神里却有一刹那的深深。七年了，当时他给少年的期限就是七年。既然到如今他的心意依然没有改变，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推辞？更何况……一本正经地接受完欣喜若狂的宁朔的拜师礼，苏紫禁站起身袖中折扇拿出在手开始公事公办：
　　“那么，既然正式成为一家人，这一次祛妖行动，就让小貊出场吧。”
　　“竟然想驱使我貘族少主，你这个粗制滥造的祛妖师！”本就噘着嘴在一旁表示不满的某只简直借机大爆发起来，“信不信我吞掉你所有的记忆让你变成一介白痴！还有，谁跟你一家人啊，不许叫我小貊……”
　　吵吵嚷嚷中，一直在旁灿烂笑着的宁朔显得安静许多，褐发少年不时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的眼却流转在苏紫禁身上不曾移开。虽然这么多年早已明白，自己被他避而不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主动权交换。但仍然很想知道，如果没有故意在符咒上留下那个金色的“貘”字，他是否还会来。其实苏紫禁忘了自己曾对少年说过：“我制的符，只有自己能用。”而行走在梦境里本没有实体的妖兽，又如何会被禁锢在匣子里面？
　　七年不见，记忆中的人似乎被隔离在时光之外未有任何改变，而一路拾遗他踪迹的当日青涩少年却已被风霜洗礼多了好些沉静成熟。这样下去，来日方长，终有一天……察觉到祛妖师眼中的些微探寻，宁朔笑得如春风拂柳：“谨遵师命。”

　　（妖道三千出境人物——梦貘
　　传说中，它们以梦为食，吞噬梦境和记忆，也可以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
　　他们主要以氏族为纽带居住在一起，居住地为幻暝界，族长为女性，负有保护整个梦貘一族的责任。
　　它们灵力极高，但通常厌恶人类。
　　《仙剑奇侠传四》中柳梦璃就是梦貘一族的少主(由此可以想象，梦貘一族的花容月貌……)

作者有话说

　　楔子完毕。
正文冲榜更新在七月份，请大家先收藏吧~~~多谢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