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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69章 雪落在背阴的那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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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钟,夏阑终于打完了稿件上的最后一个句号,点击发送,合上电脑,重重地靠在转椅上。
前一天下班前廖律师给她派了个急活,让她在24小时内就某果汁生产企业反倾销诉讼写一份英文辩护词。接到活的时候夏阑很茫然,对方没给半点案例,也没有多一句的指导,强硬的眼神不容她质疑。她熬了一个通宵,加上一整个白天,从查资料到最终动笔,整整花了近20个小时,才终于把十几页的文书写完。
在地铁口随手买了一个三明治,夏阑一边在限流的安检口排队,一边吭哧吭哧地干啃着三明治,喉咙里干得发慌,然而她没有多余的手去掏出背包里的水壶,再拧开盖子。包里还有电脑和书,肩膀不堪重负,刘海被汗水湿透紧贴在额头,因为地铁里过度拥挤而缺氧,头脑还有些发昏,然而她一声不吭地站着快速啃完了三明治。
生活早就把她锻炼成了默默吃苦的大人。真正吃苦的人是从来不抱怨,也不肯怜悯自己的。
列车伴随着字正腔圆的播报声进了站。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生活温情还是残酷,广播里那个女声永远积极昂扬、甜美动听。
夏阑艰难地挤上了地铁,蜷缩着把黑色单肩包夹在腋窝下,才勉强站稳脚跟。虽然实习这几个月来她早就放弃了高跟鞋,但尖头的平底单鞋还是每天都把脚背勒出深深浅浅的印来,脚后跟也常常被磨破。她轻轻踮脚让脚后跟稍微离开鞋面,列车忽然加速,整个人猛地就向一旁倒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重新站稳,抬头朝旁边的人连声道歉。
“能不能站稳一点?”旁边一个大波浪黑发配烈焰红唇的时髦女人不耐烦地朝她扔来一个大白眼。
夏阑往里又收一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再也没有人会在拥挤的地铁里有力地扶住她或紧紧地搂着她,用身体为她圈出一个安全区域,也再没有人会为她守住一个温暖的后方,让她无顾忌地傻傻往前走。
所谓回忆,就是既能在最难熬的日子里给人慰藉,又会在最热闹的人群中时不时跳出来刺痛心脏的奇怪东西。
回忆是不能轻易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蓦地手机在裤袋里有规律地震动起来。夏阑把手上拎着的一摞文件转移到背包的一侧,才腾出手来掏出手机。
“夏阑,你现在有空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陆望秋,语气尽管很克制,但还是能听出不同以往的慌张。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过来一下吧,是关于绫络。”
夏阑下了地铁,连手机叫车也等不及,匆匆招手拦了一辆的士就往T大去。
在车上看窗外倏倏掠过的各色霓虹时,夏阑的心跳得很快,一种完全没有底气的慌乱占据了她整颗心。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个电话总让她无端地想起大半年前绫络哭着打来说陆望秋进了医院那一幕。
出于本能地,她想给于湛打个电话。然而一转念,苏星洋那句“长大一点吧,不能总是依赖别人”又直直地钻进脑子里,她放下手机。
无论如何,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夏阑了。她应该勇敢地相信自己不仅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还有余力照顾身边的人。
这样想着,夏阑下了车,往陆望秋说的咖啡馆走去。
一进门却发现于湛也在,陆望秋在角落里坐着,手背交叠抵在下巴,两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绫络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她匆匆在对面坐下。
陆望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手机推过来。
夏阑接过来,双击图片放大,看到一个白色药盒上赫然写着“盐酸曲唑酮片”。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陆望秋,心仍然咚咚地跳个不停。
“抑郁症。”陆望秋低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夏阑张大嘴,呆住了。
绫络在她看来永远都是活得通透明白又坚强独立的女孩,最近一段时间来也许低迷失落一些,但她从来就没往抑郁症这个方面想过。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我今天去她宿舍帮她收拾毕业行李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看样子时间应该不短了。”
“你问她了吗?”
“没有,绫络的性格你也知道,我不敢贸然问,想先跟你们商量一下。”
“也许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呢?等我去跟她好好聊一聊吧。”夏阑心里还是存着那么一点儿希望,绫络那么好的女孩,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就算生活里有那么些小困惑,她也相信绫络可以熬过去。
“夏阑,你知道绫络的爸爸,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吗?”良久,陆望秋突然抛出一句话,语气轻飘飘的,但一举就击到了夏阑内心深处。
“什么?!”她失声叫起来。
于湛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背以示安抚,夏阑才平静下来,低声地问:“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她和她爸爸不是感情一直很好吗?”
当年在瀚海中学的罗绫络,总是会兴奋又骄傲地向夏阑分享爸爸去各地出差带回来的各种小礼品,从零食巧克力到漫画绘本、积木、工艺品,都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在人群中炫耀的资本。
夏阑也记得在绫络家里见过那个慈祥的中年男人,身材有些干瘦,话不多,但眉目温和,莫名地让人感到亲近。
“绫络的亲生父亲在她小学一年级时就因为生病去世了,现在这个是她的继父。”陆望秋缓缓开口,眼神飘得很远。
“继父是等了绫络妈妈多年的痴心人,两年后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继父对绫络和她妈妈都很好,绫络也把他当作亲生爸爸看。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夏阑捂住胸口轻出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就像在无底的深渊里起起伏伏,不知道下一刻会平安落地还是直接坠跌谷底。
“但是去年绫络妈妈查出了脑血栓,她开始慌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握不住,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切。”
“这就是她拒绝你的原因。”夏阑轻轻地说,眼里泛起了晶晶的泪花,从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在视野里开始氤氲起来。
与其刻骨铭心地拥有再后痛彻心扉地失去,不如一开始就选择远观,选择遥远地思念。从爸爸的离去到和张卓的分手,绫络一直在经历失去。
夏阑终于明白,什么叫“拥有不如遗憾”,什么叫“与其囫囵吞枣,不如小心珍藏”。
比失去更可怕的,是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总有一天会失去的心情。像悬挂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随时可能爆炸的不定时炸弹,绫络根本没法抛开沉重的那一切无所顾忌地去爱谁。
“去年我住院那一阵,她明明和我走得那么近,可每当我想再往前走一步,她总能想办法把我挡回来。大概我突然生病让她更害怕了吧。”陆望秋扯了扯嘴角,苦涩地干笑了一声。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夏阑沉默半晌,忽然想起来问道。
“原谅我偷看了她的日记。这些话她一个字都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都捂起来不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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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六月漫天的杨絮纷飞,像极了冬天满城的飞雪。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刘亮程用温情的笔调轻描淡写地诉说着的,是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我们永远以为自己的处境最悲凉、最惨淡,总羡慕别人活得潇洒,却怎么也看不见他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辛酸一面。
阳光倾洒的一面固然一派晴好,但漫天倾城的飞雪,永远悄无声息地落在背阴的那一面。
这么多年来,罗绫络在夏阑心里就是一个标杆,她做梦也想拥有那样的果敢、坚定和洒脱,却从来不知道绫络曾经有过那样艰辛的日子。遇到困难时她永远向绫络寻求意见,却探不到绫络内心真正的苦楚,更说不上能提供什么帮助。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友。也不是一个称职的young □□.
到学校南门时,夏阑下车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天地都旋转起来,整个人像坐在海盗船里,位置感觉全部颠倒错乱,挣扎着扶住电线杆才勉勉强强站稳没有摔倒。
下一秒胃里翻江倒海,马上就要冲破喉咙一泻而出。
于湛走上前来扶住她:“你怎么了?”
“晕得不行,想吐。帮我去旁边商铺要个塑料袋吧,我忍不住了……”她强忍胸口翻腾的感觉,挣扎着说道。
一阵剧烈的呕吐后,夏阑软绵绵地瘫下来,整个人华丽地落地前,于湛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
“还晕吗?”
“晕,整个人都在转,你也在转。”她虚弱地回答,但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思路仍然很清晰。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回去睡一觉就行。”
夏阑努力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但刚往前迈出一步,整个世界又开始剧烈旋转不休,接着又是猛烈的呕吐。
于湛毫不犹豫地背起她,拦下一辆车直奔离校医院最近的东北门。
尽管眩晕得厉害,但司机师傅担心她弄脏座位的嫌弃眼神、在于湛背上颠簸的感觉、校医院大厅夜里昏暗的灯光和急诊室里笑容和蔼的年轻女医生,夏阑无一不清晰地接收进脑子里。
她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先去做一下脑部CT,排除一下脑部病变的可能。别担心,只是例行地排查而已。”
夏阑躺在CT室里,睁着眼睛被送进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筒。
世界仍然旋转不止,过往的生命随之慢慢在脑海里复现。
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其实顺遂得没什么波澜。父母恩爱、健康,家庭和睦,对她一直有求必应地宠爱着。而她自己也靠着恒心和努力考进了最好的中学和大学。
这样的人生足以让多少人羡慕。唐冰这样说,卢艾也这样说。
没什么可遗憾的。你应该知足,应该快乐,应该长大,应该成熟,应该学会去照顾别人。
她在极度的眩晕中一遍遍不停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