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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识胖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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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将我带回第一次见到聂知尧的那一年。
当时我10岁,三年级学期末。
高大的白杨树迎风作响,象征着清岭村的夏天已经到来。
我们小学收纳了四个村的学生。邻村的王阿狗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经常倚强凌弱,不许低年级的小孩放学后从他家的地界上走。
那天放学,我又看到我们村的小孩们被万恶的王阿狗堵在半路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已经哭作一团。
我叫上铁柱和狗剩,折了几根白杨树枝,气势汹汹地向王阿狗宣战。
王阿狗势单力薄,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指着我们破口大骂:“谁从俺地上过,谁脚底流脓!”
我偏不信邪,故意朝他家地里踩两脚,脱了鞋给他看:“脓在哪儿呢?”
王阿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地逃了。
一群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欢呼雀跃。
我们打了胜仗,欢天喜地的回来,刚进村头就看见秀秀的妈妈端着碗走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快去看啊,你阿婆家来了个小男孩。”
我从小没妈,村子里的老人说我是被爸爸从外地捡回来的。
爸爸年轻时常年在外打工,有一年春节,他带着个小婴儿回来,襁褓里包着的就是我。
爸爸一个粗汉子不会养孩子,奶奶怕我爸爸以后讨不到老婆,加上我是个女孩,重男轻女思想的她不肯认我。
万般无奈之下,爸爸将我托付给隔壁的孤寡老人陈阿婆,老人家待我极好,当成亲孙女一样养育。爸爸欣慰,将地里产的东西变卖成钱财,悉数交给阿婆,充当我的抚养费。
没过几年,我能跑会跳以后,爸爸继续外出打工,每年给阿婆寄钱,我在阿婆和邻居们的照拂下长大。
我一听阿婆又“收养”了个孩子,立刻跑进家里,从墙上的破洞里钻过去,来到阿婆家。
堂屋里坐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单眼皮,头发油黑,白色翻领T恤,红黑格纹马裤,脚上一双小皮鞋,不停地抹眼泪。
阿婆踩着凳子,从梁头上的竹篮里拿出她的宝贝零食,哄他:“不哭了,看看这是啥,芝麻酥饼吃不吃?”
白胖子发起脾气,一把打掉阿婆手里的食物,嚎啕大哭着:“我才不吃,脏,臭!”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我一听不乐意了,上去捡起地上的酥饼,心疼地拍了拍。
我不理解,怎么会有小孩不喜欢酥饼,要知道我们那帮孩子,一年也吃不到几块。
阿婆拉着我走到白胖子跟前,说:“小羽,这是尧尧,他是我的外孙,以后你俩作伴好不好?”
尧尧抬起朦胧的泪眼,盯着我的大眼睛呆呆看着,一时忘记哭了。
我甩甩两根羊角辫,把酥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他,说:“走,我带你出去玩儿!”
胖尧不领我情,眼里有认生的恐惧。
这时铁柱和狗剩闻声赶来了,探头探脑地趴在门框上,说:“他长得好白啊!”
“又白又胖。”
秀秀的妈妈领着她走过来,口中念念有词:“你望望你望望,不愧是城里养大的孩子,跟咱们泥打滚的就是不一样,白嫩嫩的真好看。”
我寻思着,一团白肉而已,哪里好看了?
傍晚和小伙伴们在打麦场里玩捉迷藏,我躲得远了些,无意间听见一屋子大人挤在狗剩家闲聊。
狗剩爸说:“兰兰(阿婆唯一的女儿)作孽啊,大闺女家没过门就给人家生孩子,名声坏啦!”
铁柱妈附和:“说的才是啊,兰兰长得多好不,亏死啦!”
“所以说多少年不敢进家,娘也不要啦。”
“那城里的男的不是个熊,有钱怪有钱,把兰兰肚子搞大,又不肯娶她。”
“有钱还把孩子送这边来?我看都是虚的!”
“不是不是,那边是真有钱。开大轿车送尧尧来的,我看见啦,穿得才气派。说的尧尧命相不好,克他奶奶,那边老的不叫养了。”
“他姥姥也是的,那边不接招你也别接招啊,还把孩子往怀里揽。一个老的拉扯两个小孩,能受罪死。”
“老的喜小孩,根里又亲,谁有啥法。”
“给钱了不?”
“还能不给钱,不给钱咋养,小孩上学不得花钱。”
“给钱就中,不给钱不能给他个杀千刀的养!”
……
听完大人们的闲言碎语,我心里大概有谱了:胖尧是个爹爹不疼奶奶不爱妈妈不要的私生子。
游戏结束后天也黑了,我跑回阿婆家,看见胖尧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看画册。
蚊子成群,一直攻击他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他一边翻看画册,一边皱着眉头挠痒痒,满腿的包。
“你在看什么?”我好奇,走过去问。
他像是怕我会抢似的,宝贝地把画册护在怀里,一脸警惕地提防我。
我撇撇嘴,“谁稀罕你的破玩意儿,城里带来的能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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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尧来清岭村好几天了,依然不和我们几个一起玩,都是自己躲在家里看书,他嫌我们浑身都是泥。
吃晚饭的时候,我惊喜的发现阿婆烧了鸡,炖了茄子,还放了我最爱的粉丝。
“一人一根鸡腿,吃吧。”阿婆分食道。
我和胖尧各自狼吞虎咽,比赛似的。
我指着他的脸颊嘲笑:“还嫌我脏,你看看你的腮帮子,都是油。”
胖尧连忙问阿婆要什么面巾纸,阿婆用刷锅的抹布给他擦了擦,他皱着眉头左右闪避。
阿婆前脚刚走,我和胖尧便抢起菜盆里的鸡翅膀来,争得你死我活。
没几天,胖尧再也不提面巾纸的事了。
阿婆家就一张床,胖尧的到来,使我不得不给他腾出位置,回自己家睡。
我和阿婆说,我一个人怕黑,阿婆就把我家的床搬到了她的东屋,让我和胖尧睡一起。
我爱掉床,喜欢睡里面,胖尧也是,所以每天晚上都要为了争地盘打架。
再后来,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谁先上床谁就睡里侧。
于是,晚饭一结束,我便争先恐后地跑到床上,胖尧颤巍巍地抓着我的脚往外拽,我蹬他的脸,说:“没洗脚啊,给你闻闻。”
胖尧吐吐舌头,作呕吐状。
晚上,我睡床西,他睡床东,一里一外。
早上醒来后,发现我的脚贴在他肉嘟嘟的脸上。
而胖尧好像挺受用,经常会半夜不自觉地主动抱上我的脚。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很没安全感的睡姿。
再后来,竟变成了“恋、足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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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暑假的时间,胖尧慢慢适应了农村的生活,成为了小伙伴队伍里的新成员。
但他还是不爱笑。
四年级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发了语文和数学的模拟试卷,我和胖尧分别考了双百,并列班级第一名。
我们村的孙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向来按分数选班干部的她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呀,选谁做班长好呢?”
我在书桌下面紧张地搓搓手心,乖乖地垂着头,心想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已经做了三年班长,这次也非我莫属。
“老师,我要竞选!”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到聂知尧小手高高举起,志在必得的神色。
“很好,聂知尧同学积极又主动,老师很欣赏你!”
就这样,聂知尧抢走了我蝉联三年的班长之位。
我傻眼了。
回到阿婆家,我不理他,去秀秀家串门也不带他。
他两眼无辜地远远跟着我,一个人逗秀秀家的大黄狗玩。
有天放学后,我们清岭村的几个小伙伴结伴而行,路上,狗剩把从家里偷的几瓶健力宝拿出来,分给我们喝。
“很久没喝这个啦,以前天天喝。”胖尧失落地说。
“天天?”狗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虽然没什么效果。
我撇撇嘴,“吹吧就。”
秀秀也表示不信。
胖尧没了声音,转而邀我们一起做游戏。
游戏玩到中场,铁柱突然说要去尿尿。
“等等我,我也去。”狗剩道。
聂知尧揉着小腹,说:“我回家去一趟洗手间,你们等我。”
铁柱不解,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坑,“去那边尿就行了,回家干吗?”
狗剩边解腰上的绳子边说:“就是,哪里那么麻烦,我们这儿都是就地解决。”
聂知尧严肃地摆摆手,打起了官腔:“随地大小便是不对的。”
他这么一说,小伙伴们哄堂大笑。
胖尧涨红了脸,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我等得不耐烦了,推着他往土坑里赶,“赶紧的,别浪费时间。”
胖尧揪着裤子纹丝不动,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一旁的我怒了,随口一说:“不会尿咋的?没长雀雀?”
秀秀信以为真地围了过去,目光探究着他的裆部,“好像真的没有耶。”
铁柱和狗剩尿完了,也好奇凑上去,表情认真地伸出手要摸。
聂知尧瑟瑟发抖,捂着裤子风中凌乱。
“你们、你们干什么,这里不能看的!”
铁柱抬起天真的脸庞,同情地看着神色慌张的胖尧:“没雀雀好可怜啊。”
“我妈说了,男孩子不能没有雀雀,得保护好它。”狗剩紧张地点头。
秀秀也发问:“没长雀雀那不是和我们女孩子一样吗?尧尧是女孩子吧!”
胖尧精神崩溃,哇地一声往家跑。
我坏坏地笑着:让你抢我的班长之位,终于报仇了。
没想到,第二天,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开了。
一下课,就有其他年级的陌生面孔围在我们班门前东张西望,向我们打听谁是聂知尧。
更有胆子大的高年级男生跑进我们班级,站在讲台上大声地问:“你们班那个没长雀雀的聂知尧是谁,站出来我们瞧瞧。”
一时间,聂知尧成了大家眼中的怪物。
胖尧将小小的脑袋埋进手臂里,低低地抽泣。
回到阿婆家,聂知尧开启自闭模式,这次轮到他不理我了。
“胖尧,过来吃寒瓜。”
“胖尧,铁柱问你怎么不去玩呢。”
“胖尧,狗剩家养了一只叫米团的波斯猫,一只眼睛绿色,一只眼睛蓝色,可新奇了!”
无论我怎样威逼利诱,他都不和我讲一句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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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灯下,火锅热气腾腾。
“快喝。”聂知尧朝我举起酒杯。
我讪讪地笑了笑,左摇右晃着耍赖起来:“童言无忌啊,那个时候谁懂男女有别嘛。”
“喝!”
“喝!”
“喝!”
几个人联手瞎起哄。
我不服气,单手掐腰道:“好呀,你们几个白眼狼,才一天就集体倒戈,聂狗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尧哥给酒喝了,好酒!”狗剩架势道。
“这就把你们收买了?什么塑料发小情啊!”我不满道。
秀秀看不下去了,说:“哎呀姑奶奶,尧哥小时候可是被你欺负惨了呢,你就喝了吧。”
铁柱火上浇油:“就是,罚一杯。”
我欲哭无泪,我欺负他?他欺负我的时候可是没人看见!
我愤愤不平地接过酒杯,仰头就灌。
聂狗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拦下来,责备的语气中不乏温柔:“让你喝又没让你一口闷,这么豪迈的吗?”
我皱着眉,喝不惯洋酒,说:“什么破酒这么难喝?”
聂狗笑得清风朗月,给我夹了金针菇,“吃口菜挡挡。”
我正在艰难地咽酒,就看到狗剩突然一脸奸笑地指着我和聂知尧,道:“话说,那时候你俩是不是有过一段?”
“噗!”
我闻言倏地紧张起来,快速将口中的酒吐进了垃圾桶。
秀秀颤着手臂递来一张面巾纸,强忍着爆笑。
我擦干酒渍道:“狗剩你今天吃错药了吧,瞎说什么呢?”
谣言,绝对是谣言!
我说完偷偷朝聂知尧看去,正撞上他闪避的眼神。
他左手虚握,神色有一丝丝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