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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心难测短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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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过先皇归葬及新皇登基诸项大事,已是二月初的时候。
新皇登基依律要开科取仕并大赦天下。齐王乃是刑部尚书,大赦天下这样的事他当然责无旁贷,这几日便忙着将秋后要问斩的重犯登记在册重新发落。日日直忙到酉末才能从刑部衙门回到王府。
初二这天,齐王妃早预备了酒饭,见王爷回来赶忙吩咐底下开席。席上,王爷也不多言,只闷头喝酒。王妃见状,觉出有几分不寻常,想必是朝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烦扰,便捡些顽话说给王爷解闷。
撤了席,王爷照例到书房闲坐。齐王向来喜欢研究药理医术,有个药师王爷的诨号,当下叫底下人取了《胎胪药录》来看。翻了两页书,却觉得心绪紊乱,兼着刚才席间喝了酒,身上潮热不堪。正好下面斟了茶来,贴身的小太监张顺吉便双手奉上。不想正走到书案旁边,脚下一滑,一盏茶全泼在书页上。王爷一见立刻沉了面孔。齐王素来对下人极为严苛,张顺吉见茶水将书页浸了个透湿,早唬得双膝跪地不住的掌嘴,一边骂道:“叫你不小心当差,叫你泼了王爷一书的茶!”王爷本正心烦,见他这样知趣,倒不由得哼笑起来。早有下人上来收拾烂盏残茶,齐王便背着手走到廊下,望着屋前的小院出神。
二月天气,虽已近春,却还有几分寒意。院子角上植着两株栾树,树高枝茂,夏天一片树荫能将整个院子蔽住,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枝上一片树叶也无,只点点芽孢。对角几株玉兰却开得好,花形硕大,颜色洁白,月光隐约间,闪出白玉般晶莹的颜色。
王爷正自凝神,却听后边王妃的声音道:“王爷,此间风大,不能久站,仔细着了寒。”王爷闻言,如出梦境,又低头微叹一声,这才和王妃一道进到里间去。
王妃进屋便在暖榻上盘腿坐下,仍捡起正做的女红,乃是丝线绣制的华严经经卷,一边对王爷说道:“今儿我进宫里,瞧了瞧敬太妃。”王爷心里有事,只顺口回说:“怎么样?”王妃也不答话,倒向伺候在侧的大丫头又菱道:“去和嘉儿说,就说我说的,天凉不要整日用功,早早歇了吧,爱惜自己身子也是孝道。”又菱会意,便出去带着外间的人退下了。齐王见王妃如此谨慎,倒奇怪起来。
王妃见左右下人都退了干净,这才沉声道:“不好。”齐王心里一阵纳罕,走到暖榻另一侧坐下听她细讲。
王妃道:“敬太妃是当今皇帝的母妃,原想着皇上登了基,母凭子贵,纵比不过皇后的位份,按例也该晋封太后。可如今那两位却拿着鸡毛当令箭,愣只封了个区区的太妃,倒叫她怎么在宫里自处呢?”王爷道:“按说,前朝不管后宫的事,管也管不着。如今他们这么胡来,太后也不说句话?”王妃回道:“太后是个没主见的人,先皇走得急,并没有旨意,当今皇上又小,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就怎么着。可怜我姐姐,那么要强的人,见了面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拉着手哭。”齐王听了此话,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事情,不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这齐王妃庄氏,与才刚说到的敬太妃原是同胞姐妹,老父亲是前朝宿将,当年与陈元旭一同保先皇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天兆初年皇帝登位不久便离了世。敬太妃平日心里将此事引为终生之憾,不然,皇后之位等闲也落不到卢家。
王妃为人心思极细,与王爷又相处日久,王爷面上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当下看到王爷似有触动,便想着趁热打铁,于是又道:“今儿闲聊,还说到王爷您。”
王爷笑笑道:“你们女人家闲话,当然离不了自家女婿。说了些什么?”王妃道:“太妃替您抱屈呢。”齐王心里一突,不禁奇道:“这话怎么说?”
王妃见话到紧要处,便放下针线道:“王爷,要不怎么说是一家人呢。太妃她想着自己的委屈,也就想到了王爷您的委屈。太妃说,王爷是什么人?大行皇帝的御弟,当今圣上的皇叔。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与王爷最是手足情深,王爷助先帝登上皇位,算得上劳苦功高,礼王叛乱的时候,王爷为先帝出谋划策,置生死于度外,那真是一片丹心照汗青啊。可后来先帝听了那些糊涂大臣的挑唆,愣是和王爷生分了。先帝去的时候,外人拜相的拜相,封官的封官,自个儿亲戚家人倒晾在一边,害得王爷虽是皇亲贵胄,如今立朝处事,却处处要看别人的脸色。所以替王爷您抱屈。”
齐王被人一番话说中了心事,起先一愣,就又想起今日因为大赦的事,被陈元旭当着众人的面好一顿驳回,这亲王做得也着实太委屈了!便忽的站起身来,面色沉郁一语不发。可立了半晌,又只得摇了摇头颓然坐下。却听见王妃又道:“太妃今儿还问我,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齐王问:“什么话?”王妃道:“说是叫,太后垂帘,亲王秉政。”
太后垂帘,亲王秉政!
齐王何尝没有想过?皇帝病重,急召入宫,自己虽然忧虑,却并不是全无私心:皇子们到底年幼,他是他们的皇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千钧重担,皇帝若是还信任他,顾命之臣里面,他这个皇帝曾经最亲近的二弟,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是,宣了陈元旭,又宣赵省斋,却并不见宣召自己。到圣旨一下,微芒一样的星火刹那间就熄灭了——皇兄到底还是防着他,防外人一样的防着他。
大行皇帝停灵乾德宫二十七日,王公大臣依律要日日守灵恸哭,齐王伏在地上,喉咙里有个声音在哭,心里却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哭,那声音哭的不是先帝,却是在哭他自己,从前的那个自己,跟着先帝死了的那个自己。
“太后垂帘,亲王秉政,事到如今,晚了。”齐王呆了半晌,才低低的道。
王妃听见王爷此话,料定王爷已然动心,便又道:“太妃说,王爷此时所虑无非两件事。其一,师出无名,其二,成事无计。大臣顾命是先帝的旨意,原是没错。可他们如今丝毫没把皇帝、太后、太妃放在眼里,更别说王爷和朝上的那些个大臣了。先帝尸骨未寒,他们就跋扈成这个样子,今后还得了?把持朝政甚至谋反作乱都是早迟之事。若王爷为清君侧,振臂一呼,必然天下响应。至于其二嘛,王爷忘了罗公远了吗?”
罗公远是庄王妃侄女婿,曾跟着庄老将军大江南北的征战,算得上是庄家的自己人,庄老将军过世前曾在先帝面前保荐过他,先帝怕助成外戚擅权并没有重用,如今只是名游击指挥使,带着近两万人马驻在翼州,可妙就妙在这翼州距章平不过一二百里地,古来即为京畿之翼,快马一夜,天明即可兵临城下。
王爷心里不禁暗叹敬太妃确有些过人之智,但他也清楚,敬太妃明着为他叫屈,其实不过是为了太后的宝座,若他果真起来挑这个头,万一事败,她毕竟是皇帝的母妃,自己却成了千古罪人。可若不趁着现在局势初定,陈、赵二人羽翼未丰,难道自己以亲王之尊,真的要在那两人之下委屈着过一辈子?一时间,齐王心中千万个念头,却不知道该抓住哪一个,不由得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乱走。
王妃知道王爷正处在进退抉择重大时刻,便不多言,复又拿起经卷,埋首专心刺绣,可心思神意却全在王爷身上。只听王爷衣角细细碎碎之声正响个不停,对面架上的西洋报时钟却当当的敲了十下。王爷止住脚步,转头对王妃道:“天晚了,明早还要上朝,睡吧。”
当下一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