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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后羲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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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颠九央宫。
花费半日时光,好容易才从下辖各地陈奏中脱离出来。芮莘出了议事堂,深吸一口外间暖融的空气,似是想将刚刚长老执事们关于政军两事鸡斗鹅声的余音彻底从脑子里挤空掉。
绕过几道回廊,脚尖才刚置在玉屏南殿的门楣下,里头两个妹妹的声音一高一低,更是此起彼伏。
‘上次用的疮药是这个么,我再拿两瓶哈。昨天校场操练手下没稳当,把两个新兵给伤了,呵呵。’
‘嗨,也是这群白玉氏的新兵蛋子太怂,都练了三个月的战阵,我就放头赤目黑牛一冲,他们就散了,尤其那俩掉队的,抱着头跑的跟苍蝇似的。这我可还没用白毛老虎呢,嘁,气的当时我一个没忍住就给他俩扔了两镖。’
话说的暴躁,一听就知是玉藻。
‘姐夫,你别动啊,要不我这就不顺了。嘿嘿,我跟师傅游泗水,黛族人无论男女都是这个发型。你要去泗水采灵芝,就得入乡随俗… 别动啊,快好啦。’
芮莘听得稀罕,忍不住探一点眉眼去看,可方入眼帘,就噗嗤一声,笑的喷了。
‘鸣鸾,你又拿你姐夫开什么涮呢。’
跨了门槛,芮莘用半嗔半嬉笑的语气说。
‘姐夫,给我根辫绳。’
鸣鸾边说,边接过仓颉从手里一大把的细绳中捡递向后的一根,为自己编的最后一股小辫扎尾。
‘姐夫要去泗水采灵芝,那厢民风彪悍,我这不帮他改头换面好行事方便么。’
‘好嘞,大功告成。’
‘哦,好啦,那我看看。’
仓颉回以妻子一笑,随即拿起桌上一直被鸣鸾扣着说编不完不许他用的镜子。
琉璃的镜面里映出跟炸了毛的刺猬般满头参差树立的麻花辫。看的仓颉自己都克制不住‘妈呀’的惨叫了一声。
但他情绪一向波动不大,只是惊叫一声,便又自沉定下来。
千万年不变的和煦微笑重新挂上嘴角,他略有些涩意的道:
‘阿鸾啊,你…你,也是不容易,难得你能有这么耐心。这得有三四十根吧…’
芮莘过去将夫君手中的镜子移开,满眼的好笑,面上却又佯装不悦地说:
‘亏你还有心思夸她,瞧她把你头发都折腾成什么样了,跟九头虫似的。嗨,你们啊,姐夫不像姐夫,妹子不像妹子。’
仓颉毫无顾忌的傻笑了声,看看累的摊在椅子里直甩手腕,但脸上却笑容无比欢欣的鸣鸾,道:
‘没事,孩子们高兴,咋弄都成。’
芮莘看看窃笑的小妹,再瞅瞅满脸憨厚的丈夫,心底涌着的尽是暖意。
是啊,仓颉这个姐夫真是没半分将自己当姐夫看,实实在是把妹子们当孩子,自己当做爹的对待她们。
父亲的绝情,曾一度让她这个长姐担心,会让幼妹们心灵上生出严重的不好影响。但亏得有仓颉。
虽然阴影和伤害不可避免,但仓颉用他的和缓性情,和真情关切,到底抚平了不少褶皱。
自己姐担母职,而他这个姐夫则主动摆在父位,还是位慈的再不能慈的样子。
多年下来,两个妹妹跟姐夫反倒比和自己这亲姐还要亲近。
‘阿姐说的是呢,阿鸾现在可愈发地不像话了。早上还给我逮着偷拿藏书阁挂角的金铃坠子。我问她作甚,她说是喂给养得老鼠吃的。阿姐你瞅瞅啊,什么样的耗子不能养,偏养了只吃金子的。这妮子可真会糟践东西。’
玉藻抱怨加吐糟着鸣鸾,可手底下在场几人清楚看到,她往自己八宝乾坤袋里塞的疮药,可不是先前自己说的两瓶而已。
鸣鸾没来及反驳,仓颉先顶着九头虫发型笑呵呵开了口:
‘小玉啊,那只耗子的确不普通,它名叫绿目白裘地涌仙鼠,产自佛国第三重天。吃了金子,能排出豆丹。岐地现正流患的疫病,此豆丹乃是解病药引。菩提老祖常往灵山,所以,我便托了阿鸾帮忙寻捕。’
玉藻听了下意识抖了下身子,略有点心惊胆战的想象了下,然后感叹道:
‘咦,要老鼠屎当药引,额…姐夫,我劝你制好了药,送去岐地可千万别跟他们实话实说,否则…’
芮莘却满脸狐疑地看着自己夫君,缓缓道:
‘怨不得最近我如意匣中少了好几支金钗金戒,对,前日,地黄那丫头还说邪乎,我问她怎地,她回说我的踏云靴上成对的金片少了一片。现在想来,定是你偷了去喂老鼠的。’
玉屏殿外和风轻拂,扰的殿门内侧地上摆着的两盆金盏花跟着颤了颤。
同时,仓颉也做了相同的动作。然后,他静静地重又执起镜子,举在面前。似乎想用那巴掌大的梨花挡住他白净宽厚的大脸。
这等掩耳盗铃的举止看在几人眼里,尽显棲梧山主怕老婆的本色之风。
空气凝滞片刻,玉藻和鸣鸾默默用眼神交流下感想,末了,目光再和芮莘的汇到一处,转瞬,三姐妹一齐的笑声荡漾在殿中。
… …
此刻,天宫,天后居所金露殿的庭院中,也有郎朗笑声响彻。
天后羲和,娲皇女希氏后裔。身份尊贵无比的她,彼时正翘了二郎腿坐在碧玉石椅上,手指不住地从儿子的别致锦囊里捻坚果吃。
四周花草香气袭人,日中明媚的阳光映得她身上藕色的衣料泛出淡淡地琥珀光晕。
这样织功,除了王母身边织女,和天宫广寒的绣娘,再无旁人有此能耐。
‘母亲,你去吃你自己的果子不行么,我的都快被你吃光了。’
羲和丢给儿子一个眼刀,趁他努力收拢锦囊的空档,眼疾手快的又夹了一粒坚果在二指之间,然后边捏碎果壳,边说:
‘小气吧啦的样儿吧,不过吃你两粒果子罢了,跟要小命似的。就是狼崽子护食,也不会跟亲娘耍横咧。’
这话说的,实在和天家主母的身段极不匹配。害的她身边的年长女官不由皱眉苦笑,顺带还将本就被安排远远站在四方廊子上的宫娥们,驱的更靠后了些。
没法子,她家这主子打小嗓门就比旁的仙女声高,这习惯到嫁了天帝,也没改多少。
把小儿子比喻成狼崽的天后娘娘,此时是越看儿子往袖笼里紧塞锦囊的样子,越是不顺眼。心有不平,便生怨怼,怨怼起来,自然要出言报复。于是,她道:
‘看你这么紧张九颠三娘子送的东西,莫非,我家小十一春心萌动,喜欢上人家了。’
白玉般的小脸瞬间羞出了猪肝色,眼睛里洒满了小星星,一脸委屈和不满地龙渊回嘴:
‘母亲,你,你好没臊啦。哪有这样跟儿子说话的娘。’
羲和撇嘴,看着儿子涨的跟寿桃般胖肿的脸,她心底暗叫解气。
喜欢的话她也是信口而来,目的就是为了斗气。毕竟龙渊还三百岁不到,一小屁孩再早熟,也还不是时候。
但看龙渊被气羞成这般,她这当娘的却还是不甚解气,于是转动眼珠,又道:
‘九江素玥小姨姥,记得吧?’
不知母亲为何忽然转了话题,但对母亲性子深知,而隐隐感到危险的龙渊,下意识不予作答,选择沉默等着母亲自己说下去。
对这母子一个准备下套,一个小心戒备不往里钻的模样尽收眼底。年长女官眯了眼睛,眼底盛着淡淡笑意,数年如一日的看着母子俩对招。
看出儿子浑身上下透出的防御之气,羲和刻意放缓的声线,故作轻松地继续道:
‘当年,你小姨姥嫁去九江做继妃不到百年,九江突发兵变,下臣作乱,散布毒瘴,欲要谋夺王位。彼时还是九颠女君宓姬请来风伯陆离,引了潇湘狂风,这才驱散九□□瘴雾气。此后宓姬更是命棲梧山主帮忙医治受毒瘴所害的九江族人。后来,你素玥姨姥还同宓姬结为金兰。’
‘这位九颠女君你知何许人,正是现在九颠女君芮莘的亲母。’
见母亲刹住话头,做追忆往昔状。龙渊心底好奇不禁强盛。克制了片刻,见母亲还不说话,终是耐不住问:
‘然后呢?’
瞅儿子果然中招,羲和心下欢喜,才装腔作势干咳下,道:
‘宓姬也是九颠三娘子的母亲,她管你小姨姥叫姐妹…那,按辈分九颠女君和她两个妹妹就是我的义姐妹…’
羲和将一双美目瞪得圆圆的,带着点惊讶的模样,直视儿子,道:
‘按辈分,你可得管三娘子鸣鸾唤一声小姨呢!’
‘ … ’十一鼓着嘴巴,闷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让他管鸣鸾叫小姨…别扭,真心别扭。他是打从心眼里不愿意。虽然说不出个理由,但就是觉得不愿意。
一颗心闷闷地堵在嗓子眼儿,可脑瓜里却跟拨拉算盘般转的飞快。
羲和作为一位战果辉煌,连生十一胎儿子的楷模妻子,可在做母亲上却并能算太尽职责。
她性子疏狂不羁,每个孩子养在身边都只到出月,然后就归给嬷嬷仙娥们,自己则继续过她的闲看春花,日游列国的逍遥日子。
个中唯独一个龙渊,是了例外。
或许年纪上来,没那么多力气出去招摇。也或身心成熟,反思到自己在教养儿子们方面的失职。
龙渊出了月子,仍被羲和留在身边养着。也正因如此,他的性情受母亲影响最深。
比如,爱闲逛…
比如,管闲事…
比如,说闲话…
这会儿,跟母亲斗嘴的情势明显自己处在了下风,妄图绝地反击,扳回一城的龙渊,可就不太会顾忌颜面一说了。
‘母亲忘了吧。’龙渊脱口就道:
‘那时五哥要娶瑞弦嫂嫂,父君曾言,嫂嫂的父亲柏生君算来还是母亲的外舅,那瑞弦嫂嫂岂不就成了五哥的外表姨母。’
‘然后,母亲可还记得您是如何同父君说的。您说,天帝为天下君父,是君也是父。柏生君虽为母亲的外舅,可也是天下众僚。所以若按这个辈分,天下女子,父君的孩儿们甚或父君不就都娶不得喽。’
羲和嘴角一抽,自己当时为了老五的帮腔,没成想倒给这小子记住了。反还拿来今日回嘴给自己。
不过,小十一能用当日的玩笑歪理来拒绝将鸣鸾视作小姨,那么…
天后不自觉想的深远且…不太正常的在脑中冒起粉红泡泡来。
这小家伙莫非真的早熟了…
‘十一哥哥。’
娇滴滴的叫声,惊碎了羲和脑子里的泡泡,也惊皱了龙渊的脸蛋。
大小眉毛各自一皱,娘俩同时压低声音道:
‘雪娇。’
嗖—— 龙渊肉球般的身子像被弓箭弹出去般,落到了金露殿的院墙上。临跳下前,不忘拱手央了央母亲:
‘千万别说见过我。’
待那肉球消失在墙头瞬间,粉通通满身珠玉作响的小姑娘进得门来。
羲和面上堆笑,心里却对着那小人儿头上沉甸甸的金玉流苏皱眉暗叹:
才琢磨自家小儿早熟,可同眼前儿的丫头比较,自家那个还是夹生的很呢。
雪娇,玉京真君和紫熏上仙独女,同时也是王母甥女孙。因她母亲生产时正在佛国听禅,便顺势倚在莲池的佛莲上将其临盆,彼时天降茫雪,佛莲凌寒自娇。于是,便定了名字,雪娇。
而正因这佛莲奇遇若有似无地同沐夕有些相近之处,于是,王母心有所动,便有些移情到了雪娇身上,并在西华宫中设了雪阁,且三不五时常唤雪娇母女来雪阁居住陪伴。并着意赐公主的封号给雪娇。
雪娇年纪和龙渊相仿,两个差距不足三月。因着西华宫成长,便往九重天行走也成了平常。
天帝王母权柄相辅相佐,虽则暗下的波涛纷争不绝如缕,但明面上还是要维持一团和气的局面。
而在所有政治考量中,联姻无疑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于是,在王母的暗示下,紫熏则明示了指引女儿,往九重天走动的唯一目标,就是向着年龄上青梅竹马的龙渊而来。
只要两个娃儿常常见面,常在一处。日久天长,一男一女,情愫什么的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况且龙渊长得皮光水滑,再比比他身后拉出去个个英姿飒爽,丰神俊朗的兄长们,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将来这娃儿长大,定也是个能迷死不少女仙的美男子。
雪娇也是一眼能看到边的美人坯子。
才子佳人,帅哥美女的美好画面,时不时在人心底隐现。紫熏是默默为自己预定好了天家十一郎未来岳母的位置。
王母的默许,母亲的推波助澜,小雪娇公主也在脑中埋下种子,十一哥哥会是自己未来的夫君。
天下能与十一哥哥为妻的,只有我。
世上配得迎娶雪娇公主的,唯有他。
… …
羲和喜欢女孩,她一直期望自己能生个女儿。这也是令她成为一位有着优良生育战绩的母亲的原因。
只可惜,十一胎,胎胎男儿。
冥冥昊天,她很想叫声不公。
老娘如此勤奋不怕辛苦,你给我个女儿怎么啦,抠的…全是臭小子。
求而不得,她也只好暂弃所求,处之泰然。
但,弃了所求不代表弃掉所爱。
仍是喜爱女娃娃的天后羲和却对雪娇公主,实在提不起兴趣。
虽然是小孩子,雪娇却被骄养成了个骄傲轻狂,表里不一的模样。
在天帝天后,王母等上仙面前,她温柔可爱,胆小天真,爱哭鼻子爱撒娇。而对着宫娥仙俾,纵气打骂,动辄砍耳朵削鼻子,这样残暴刑法顺手就来。
羲和本不是那等日日端坐宫殿,任人闲语就信以为真的性子。她常爱用幻化之能到处走动,因此见着雪娇背后真性不下少数。甚至有几次,她还曾暗暗出手搭救帮助过受罚之人。
再来,常陪伴在侧的名唤萝宣的年长女官,这位为天宫内廷之首,更是个眼清目明的。而且能为羲和信重,除了她做事稳妥外,其个性中也有同自家主子相合之处。
倾盖如故,心交如莫的主仆俩个,一内一外,一高一下,将雪娇从表至里看的清清楚楚。自然的也是打从心眼,反对王母那边安排的—— 青梅竹马。
同不喜之人自无法多话,更不愿与之长久相处。
目光温柔地看着拎了裙角,跨过门槛的娇小身影,天后娘娘索性毫无顾忌的指着墙头,嗓音若春风细雨般,痛快地将儿子卖了:
‘他跳墙头跑啦,往巽宫方向,现在追还来得及。’
雪娇猛地刹住脚步,震得身上珠玉叮咣。
很快,脸上笑容再起。
她飞速转身,道了声‘多谢天后’,便折返原路消失在殿门外。
紧跟着,墙头上噌地露出半张恼怒不已的圆脸:
‘母亲,你不讲义气。’
羲和似乎早就知晓儿子压根儿没真跳下去,低头拂了拂袖口的纹路,漫不经心道: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日娱天大会,该来该见的还是跑不了。儿啊,母亲劝你…就从了吧…哈哈…’
龙渊恼得小爪子猛力在墙头的碧玉瓦上抓挠,哼哼着道:
‘母亲分明自己也不喜欢被那丫头纠缠,所以,便将儿子推出去做挡箭牌。哼,母慈子才孝,母亲就不怕儿子将来不孝顺您么!’
被儿子道中心思的羲和眼睛忽地一眯,慢悠悠地对着墙头说:
‘嘁,不孝顺。小子,你信不信我先让你童年悲惨…’
‘ … ’
噗通,墙头上有个肉球滚落下去…
萝宣在旁默默扶额,心思百转,总觉得这情势自己该说点什么,可临了还是依依无言。
‘咦—— ’羲和忽地拉长声,回过头若有所思的道:
‘数来明日的娱天大会,九颠家三位娘子都会来吧。’
萝宣点头称是。
面上骤然的喜色满布,羲和目中带出些殷切道:
‘那么,那位马术了得的二娘子玉藻,还有这位捣了龙宫的三娘子鸣鸾,她们就都来啦…’
‘哎呀,好好,好好好。呵呵,都是好姑娘,到时候我可得看看,仔细看看。’